第161节
即便是才入门的小修士都知道,这不是寻常灵力能凝聚出来的攻势。
李逾与巫久正好在这附近,九洞十窟如今将重心放在收复失地上,李逾的第八感暴露,止戈在战场上用处太大了,被拉上前线当苦力。望着这一幕,他眼神凝重,脊背僵直,长长吐出一口气,巫久的注意力则在陆屿然和那条龙身上,他十分震撼,道出来历:“巫山雷术,折纸术,画仙之术和他的霜雪道。他将每一样都修到这种程度了,这太可怕了……从前怎么一次没见用过。”
说完,想起这位是何等冷淡的性情,也就不说了。
五样顶尖攻伐组成的绝杀之术,即便是开了第八感的九境,此刻也生不起任何反抗之心,被巨龙冷漠的眼瞳凝视着,几近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江无双后脊汗毛倒竖,江云升站在他身侧眯起眼睛,他年长,遇事更知分寸,也做过许多取舍,他嘴唇翕张:“你准备怎么办。”
这城,是绝对进不去了。
江无双挤出个生硬的讥嘲弧度,这道攻击给他带来的压迫感和当日温禾安的十二花神像是一样的,分明不是第八感,却比温流光的杀戮之链更为可怕。
若是之前,在别的地方,他可能会退,可今天。
他控有瀚海般浩大的力量,揽星摘月,天地尽在掌中,剑修的高傲不许他再次低头。
“他既然要战,我自然、奉陪到底!”
江云升道:“好。那便战。”
王庭需要一场战
斗驱走近来飘在头顶的阴霾。
江无双猛的将手中箭矢激射而出,那等惊心的力量流转着,能够洞穿一切,它与龙爪撞在一起,整座城在这一刻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尖利嘎吱声。
半晌,箭矢消失,龙骨却还在,它侧首吐息,慢慢生出新的血肉,气息又一次攀至巅峰,将断箭碾在脚下,叫它化为飞灰。
江无双半蹲下来,五指握紧,鲜血淅淅沥沥地淌下来,手背青筋暴起。他哑笑,将自己浑身灵力荡出一半,号召四州所有臣服于他的生命牺牲一切,为他所用。拼着身体受反噬的后果,他一意孤行将生机之箭的范围推到极致。
百里,五百里,八百里,最后到千里。
笼罩了永,芮,凌,琅州全部,生机之箭抽取自然之力,甚至无视了陆屿然设下的保护结界,无比邪门。
生命力如洪流。
江无双抬眼时,眼中布满肿胀的血丝,他握剑直指陆屿然,修为随着生命力的大量注入而一路往前,短暂突破了九境巅峰的桎梏,摸到了半圣的槛。
陆屿然起了火气。他想将江无双逼出四州地域,可此人站在这里,动用生机之箭,便注定是遇强则强,打得越凶他汲取的力量越多。
对四州来说,是死局。
他冷着眼,抬手携起风雪,暴雨也从天而降,两道人影轰杀在一起。
……
突然有真正的箭道加入战局,笔直射向江无双,巫久看着李逾上场,心里七上八下,在地上干跺脚。李逾在九洞十窟称王称霸,年轻一辈中也是打头阵的人,但本身跟前头四位还有着差距,天上这两位是杀红了眼,每一道攻击都奔着要人命去的。
江无双重重抹了下唇边的血,看向李逾,青年面无表情执弓,用寒光熠熠的箭矢遥遥指向他眉心:“要打去别处打,停下生机之箭。”
“我还忘了有个第八感是止戈的大善人。”他咽下一口带血的唾液,笑:“我倒是想停,你问问他呢。将人交出来,我退走。”
江无双手中托起一团绿色灵团:“四州的生命力,剩下的可不多了。”
天已经蒙蒙亮,绝望的哭泣声此起彼伏。
李逾面向陆屿然,说:“把人给他。”
陆屿然回望李逾,跟这人几次见面,经历都不太愉快,他也自己也没有任何善意。
现在更是站在各自不同的立场发生对峙。
他蹙眉,面似谪仙,话语却格外无情:“看在她的情面上,我当没有听过这话。”
“下去。”
李逾抬起手。
陆屿然冷冷看他,道:“我巫山族人为九州行险事,问心无愧,交给他人定夺生死,绝不可能。”
江无双遗憾地摇摇头,双掌中生机之力越聚越多,最终拢聚为五道生机之箭,他扫视四周,亲手将昔日领地变作人间炼狱,身体肌肤因为撑到极限而皲裂,而他还在惺惺作态地表示慈悲:“可惜了。”
至此。
四州植株生机尽失。
天还未亮,现在只能听见哭声何等撕心裂肺,等阳光下落下来,便能清晰地见到惨况。
江无双心中一口气总算顺了一些,那些人不死,但伤成那样,也未必能活,至于四州,巫山夺过去又如何?徒有一个烂透了的壳子罢了。
他将五根箭矢掷出,灭世般的动静压下来,而他跟在江云升身后,毫不在意地转身准备后撤。
陆屿然却依旧在往前走,他的瞳仁颜色奇异,雪色未退,黑色又起,成一种琥珀金色,可怖的威压笼罩下来,隔空锁定了江无双。
先前和持有生机之箭的江无双打斗,他身上有伤,却无血液淌出,衣冠依旧整洁。
四州生机尽毁,真正激怒了他。
且此刻再无顾忌。
“谁说你今日能站着走出永州。”
陆屿然第一次在人前动用第八感,结界同时护住了身后城门,在五支生机之箭绞杀而至时,他五指结势往下压。
——第八感镇噩。
九州之内最为神异的第八感,对着江无双一人发起进攻。
江无双睁大了眼睛,惊愕至极,心中唯有一个念头:这怎么可能。
王庭探究镇噩许多年,知道这种第八感根本不该存在于世间,它太强大,是真正的逆天之术,好在它的强大注定它不能对人施展,这东西原本就是用来镇压妖物的。所以他根本没把陆屿然的第八感算进去,但怎么会……它可以只对一人施展了。
来不及想太多,他脑袋中炸开眩晕的烟花,又像炭火上泼了水,滋滋冒起白烟,之后一切都跟做梦似的。他的圣者之器用在了十二花神像里,五支生机之箭一被消融,他可以说是毫无防备。
胸口塌陷,被洞穿时,江无双第一次知道,原来血花溅出是有声音的,还有清脆的嘎吱声,那是自己的骨头接连碎了。
关键时刻,江云升折返回来,顾不得太多,捞着他遁入裂隙中。
此时天也亮了。
战斗结束,商淮走到陆屿然身边,罗青山也急急奔来,早早准备好了药丸,拧开瓷瓶递过去,他默不作声地倒出来咽下,又拿绸缎覆住双眼,防止雪眼的力量外溢。
他与人战斗基本不会流血,疼痛与伤势都在内里,唯他一人知道,而外人判断伤情全看他脸色。
额心一层细汗被白绸轻缓覆盖,陆屿然脸色并不算好,对付有生机之箭加持的江无双并没有世人看到的那样轻松,他问身边人:“情势如何。”
商淮静默了会,如实说:“惨不忍睹。”
陆屿然脚步一顿,半晌,解下令牌给他:“联系林十鸢,借珍宝阁的商道,调集巫山境内的粮草运过来。”
“我算过了,但根本不够。”商淮飞快道:“四州养着整个九州西南地域,共三十七座城池,那么多人都等着吃饭,巫山也有自己的人要养,还要为和王庭的大战做储备,就算能匀,也匀不出多少。”
陆屿然沉默。
他最终说:“能运多少运多少。”
太阳在此时升起,浓郁的金红色倾洒,将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人在此时,言语都太苍白无力,能做的除了叹息,只剩沉默。
一道空间裂隙开在了永州城门下,大战最激烈的地方。
温禾安从裂隙中走出来,瞥了眼静止的城墙,知道战斗已经结束了。她皱眉,身体轻巧一跃,登上了城楼,城楼筑得高,像一座高高耸起的黑色山脉,而她迎着山间朝阳晨雾,将城中情形尽收眼底。
大片大片的田地裸露着,枯黄的秧叶倒在两边,晶莹的露珠加速了它的腐烂,蔫成软烂一堆,散发出腐臭的气味。即将成熟的稻穗没了,饱满的穗壳变成黑色,那种被焚烧之后焦焦的黑,伸手一抓,捏在掌中,会发出脆脆的破裂声,捏碎后里头空空如也,只有尘烬。
数千里粮仓,成了数千里焦土。
天色尚早,可无数人夺门而出,视线中有数不尽的人,他们或站或坐,脸上惊慌恐惧,不可置信,继而哭嚎绝望。哭的多是半大的孩子,沉稳些的壮年与老人只是就地坐着,抱头蹲着,咬着腮帮,捏着拳头,弯下脊梁,心中真有与人拼命的数不尽的力量,可又深知这根本无用。
何止无用。
过不了多久,半个月,或是一个月,他们就会活活饿死,他们的尸体也将和这付出了无数心血培育的稻谷一样,烂在土地里,化为一捧污水,无人问津。
死亡的恐惧让人战栗。
李逾无声望着这一切,他也蹲下来,用手掩着头,那是最无能为力又最痛苦的姿势。
他以为,自己早就摆脱了幼年的命运。
现在才知。
一切都没变,他奋力一跃,只改变了自己的命,九州的残酷和世家的高傲没有因此减少哪怕一丝一毫。
他和温禾安就是从田地里,从贫民窟中爬出来的孩子。曾经在无数个晨昏中掐着时间兵荒马乱地跟着大人的脚步从一座城逃到另一座城,像仓惶奔命的鼠,那时遇上驱逐的铁骑,他们便只得抱头蹲下,除了心中祈求,没有任何还击的手段。
巫久拍拍他,又拍拍他,无声安慰。
而不远处,被战斗波动惊动,从萝州赶来的许多人俯瞰一切。很多都是少年,他们尚不如老辈那样冷心冷肠,做不到无动于衷,但也仅限如此,改变不了什么。
腐朽陈烂的氛围笼罩四州,而不出一日,死亡的阴霾将扩散至整个九州西南。
陆屿然感受到温禾安的气息出现在这里,停下脚步,商淮朝她走过来,想挤出个笑,实在没挤出来,便作罢,干巴着问:“
二少主,你怎么来了。”
温禾安第一次露出愠怒之色,她问:“怎么会在这里打起来。”
商淮一哑,有种被陆屿然质问的错觉,诚实回:“事出有因,江无双就是抱着这目的来的。”
“他人呢。”
温禾安走到陆屿然身边,看他蒙起的眼睛,问:“怎么样。伤得重吗?”
“还好。”
陆屿然冷漠的表情在遇到她时终于露出一个小小的豁口,眉间流泻出厌恶之色,头一回起浓烈的杀机:“重伤,让他逃了。”
温禾安将手指上的灵戒一个个取下来,交给商淮,拜托他代为看管,同时问:“距离他动用第八感,多久了。”
“一个时辰左右。”
她回首望身后城池,无数张痛苦苍白的脸,胸脯轻轻起伏,颔首,缓声:“我试试。”
商淮一时不太理解,迟钝地问:“试、试什么。”
“救他们。”
话音落下,充沛莹润的灵力化作飘飞缎带,又有一道透明长阶在温禾安脚下铺展攀升至半空,她登长阶,每往前一步,周身散发出来的灵光就越炙亮,最终盖过天边的太阳。
这一刻,不论是大小修士,披甲执锐的军士,还是平民百姓,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有游走过许多贫瘠地域的人见到这一幕,极为诧异,凭借这股波动认出了她,但万万没想到是她。
温禾安启唇,声音如春风遍拂人间,轻灵婉转:“第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