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节

  他现在就去巫山,回异域,这该死的九州,谁爱来谁来。像是有一只眼睛时时刻刻监视感知着他的心绪,奚荼回去那一路,可谓是畅通无阻,气顺了,头也不晕了,精神也提得起来了,真快到巫山了,奚荼又犹豫了。
  九州与异域非要事不会交流。
  特别他还有前科。
  此一去,可能就是永别。
  奚荼至少在巫山附近见鬼的大雪中阴晴着脸站了一天,翌日一早,拍拍头上身上的雪,还是返程了。回到家已经是第三天深夜,家家户户都灭了灯,就自家还留了一盏,院门也没关。
  奚荼脸色终于好看一点。
  吵架,口不择言嘛,谁都会有这个时候,日子还不是要过。
  他心里还没舒服一会,身体上那种熟悉又要命的恶心感即刻又上来了,站了一会,立马手心,额头同时冒汗,一句话没说,转身先吐了个天翻地覆,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掏空。
  那一刻,他对九州的厌恶达到了巅峰,此生不可能和解的程度。
  缓过来之后,奚荼用清茶漱口十几遍,又去洗漱,等结束这一切回到房间的时候,温箐已经醒了,半坐起来准备趿鞋下床,奚荼大步走过去,嘴白得跟鬼一样,架着她的肩便咬下去:“你把我气死算了。”
  温箐笑了一下。
  还笑!
  ……
  怎可能不爱。
  他和温箐的孩子,他怎可能不上心,怎可能故意弄丢。
  奚荼不太喜欢回忆从前,回忆太磨人,一想,就没办法再心平气和地对待当下的生活,因此他只略略提了一嘴,就郑重着说:“我不喜欢天都,但你母亲很喜欢,她在天都身上吃了很多亏,受了很多伤,这是她早亡的主因。”
  “她死在秘境里,跟我说了很多,放不下家族,放不下自己的母亲,但很放心我们。她心里觉得我们会过得不错,但我辜负了她的嘱托,没有对天都手下留情,也没有成为一个好父亲。”
  “你被天都寻回去,他们为了捏造了新身份,说你是温流光三叔三婶的孩子。”奚荼平静地承认:“他们不是早夭,这两个短命鬼,死在我手里。”
  温禾安第一次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我还炸了很多秘境,具体什么情况,记不太清了。当时心里想着,你母亲人都不在了,我才不会守什么死的承诺,天都害死了她,我睚眦必报,势必让他们不得安宁。待我将这边事情全部清理干净,就带你回异域,回溶族,我是溶族继任者,总有一日,我会联合其他王族攻入九州,只取天都。”
  可能当时确实太疯了。
  疯得让人害怕。
  九州之力直接镇压了他。镇压之力强到除了容貌不变,几乎任何秘术都施展不出来,囚困在一方小小的院子里难以动弹,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温禾安丢了。
  奚荼终于冷静下来。
  他是父亲,能感应到另一道气息,知道自己的孩子还活着,血脉之力随着她的长大而成长,但因为没有年长者的引导,一直不曾激发。
  等他脱困,温禾安已经入了天都,开始学习九州术,天赋卓绝,初露头角。
  奚荼犹豫了。
  温禾安不认他,但对温家人说不定有了感情,奚荼唾弃这烂透了的天都,但对他们的教育,对他们培养家族信仰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且,此时回
  异域,她会不会因为学习九州术而被异域排斥?若是这样,得废了这边的一切术法,但孩子还没成年,年幼,这无疑大伤根基。
  这是温箐给她的天赋。
  自家崽子。
  太可惜了。
  这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他确实腾不出手来。九州之力防他跟防什么似的,要是温禾安在自己身边,他固然可以直接带走,她年岁尚小,只有自己一个亲人,对九州与异域没有明白的认知,他不必顾虑什么。
  但再不愿意承认,事情的发展就是邪门到了这一步,奚荼感觉自己,温箐和天都在一个无形怪圈里,兜兜转转,千回百转,仍是躲不过。一开始就让人恶心的东西,总会一直恶心你。
  温家有三位圣者,他只有一人,还被压得举步维艰,硬来肯定是不行。
  奚荼不是没想过迂回,异域王族大多很有个性,特立独行,崇尚力量,跟九州世家打了小的,出来老的抱团风格相去甚远,但事关还没成年,没有激发血脉的幼崽,并不会坐视不管。
  要命的是,深入九州后,异域那些传信的符篆,石头都失了效。他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束缚了手脚的巨兽,都这样了,九州还担心他悄悄给族里传信泄露什么机密。
  奚荼也不是没有想过悄悄跟温禾安见面,将情况告诉她,问问她过得好不好,听听她的意愿。
  但他不能和温禾安贸然见面。
  王族之间,尤其是成年王族与未成年之间,受血脉影响太深了,温禾安已经开了灵根,动了力量,奚荼不清楚她体内的血脉之力究竟处于什么状态,往坏了想,要是见面当即被引得全面爆发了,九州术和王族力量会不会在她身体里打个死去活来?
  到时候怎么解决?
  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奚荼连个道听途说的机会都没有。
  他在九州还跟半个残废似的。
  眼前能走的路唯有一条,他现在转身,回异域,整合力量再陈兵九州防线,跟巫山谈判。他只要带走一个天都的继任者,她不在,陆屿然还少一个劲敌,巫山可能会答应。
  但他不敢保证这其中需要多长时间,但至少短期内,别想再进来。
  这不行。
  他不能长时间和温禾安分开,她从未动用过王族血脉,但这份力量确实一直存在,在成年之前,需要有同族安抚。至少不到真正无路可走的绝境,他不敢把她一个人丢在九州,这是原因之一。
  这些多年,奚荼独自一人,不远不近地看着温禾安,也竭尽所能搜集过一些事迹。
  不多,但肯定真。
  都说温禾安在天都势大,如鱼得水,节节攀升,但她并非一心争权夺势,这么多年,他追寻着幼兽气息,被动地跟着“跑动”起来,知道她每年清明左右都会回琅州一趟,待几天,陪伴逝去的亲人。知道她总会在人间发生重大“疫病”,饥荒,兵乱的时候跟灵庄和珍宝阁做大额交易。知道她在晋入九境,开启第八感之后四处去一些混乱无序的城池。
  她渐渐长大了,经历了很多事,完全能够独当一面,她的见闻,学识,关系网又塑成了她独有的见解,她的热烈情感。她和她的母亲一样,深爱着这片土地,她们的人生在这里,难以割舍。
  不论是离开九州,舍弃一切,还是可能要废除自己的修为术法,永世被天地之力监视压制,对温禾安来说,无疑比死都可怕。这是原因之二。
  早在数十年前,奚荼就已经没动过让温禾安转修王族术的念头。
  “我想着,等你血脉完全稳定了,长成了,我再离开。”
  奚荼看着温禾安,心里从不报不切实际的希望,光是看管孩子不利这件事,就够判定他是个糟糕的父亲,更遑论多年来不闻不问,有再多理由都无法掩盖缺席孩子人生的事实。
  他不会有随意说几句就想要温禾安喊声父亲这种愚蠢念头。
  装装可怜扮扮可怜相谁不会。
  想补偿,还不如给点实际的东西。
  “这几年,我一直在心里想,和你见面会是怎样的场景,我该说些什么,又该怎么让你知道,自己并不是被遗弃的孩子。”
  奚荼不擅说这些,他痛失所爱,父亲当得手足无措,只能摸索着用小时候溶族族长对待自己的方式对待她,又觉得不太对。异域不是很讲亲情,生死皆由因缘,心大得很,他肯定不能这样对温禾安。
  “就算这次薛呈延不来,你找不到身上披着的这条孔雀裘,我也准备找时间与你相见了。”
  温禾安一直在静静地听,听着本该是生命中最为重要亲近之人的爱恨故事,沉默着不置一词,直到这时候,才动了动睫毛,启唇问:“为什么。我的血脉已经稳定了?”
  奚荼摇头:“不。”
  “……是它快消失了。”
  温禾安维持着这个动作,皱了皱眉,不解其意。
  “我从没遇见过这样的情况,我们族内,也从没有出生百年空有血脉而不修王族之术的人,我猜,可能是你长久的搁置,让它日复一日变淡了。”奚荼再喝眼前茶水的时候,水已经变凉了,满嘴生冷苦涩。
  他也百思不得其解。
  温禾安修习九州术的天赋很高,随了她母亲,这个奚荼知道,可她刚出生时,王族血脉之力同样不弱。不知道怎么回事,自打回温家修习九州术之后,就一年比一年弱,起先还好,后面这十几年,消失速度快得被什么东西吞掉了一样。
  就连薛呈延,见面的时候都觉得诧异,好笑地说你这女儿,血脉怎么弱得跟猫崽子似的。
  奚荼摩挲着粗碗边缘,沉吟一瞬,很快下了决定,他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当即道:“异域有规定,王族秘技,绝不外传。我不知道血脉消失的原因是什么,你又接触了什么力量,遇到了怎样的事,但未免发生意外,我将溶族血脉之力的作用告诉你。”
  真遇到了事,也不至于靠猜。
  温禾安半握的掌心慢慢松开。
  终于听到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
  她有预感。
  溶族血脉真正的作用就是陆屿然口中能够压制妖血的关键。
  “溶,字面意思。”奚荼与温禾安对视着,跟两代之间正儿八经的交接一样,声音凝重:“在异域,这个字代表着悄无声息的吞噬,蚕食,将所有可控力量纳为己用。能力很强,但只排在异域王榜第七,是因为太看重血脉之力,强的很强,弱的很弱,族群差距拉得太大。”
  他朝温禾安笑一下,举例:“我这样说——若是血脉之力无双,心性无双,甚至可以尝试接触九州山河之力,机缘够多,活得够长,说不定也能和你们帝主一样,掌天下之力,做天地之主。”
  但可惜。
  又好像命中注定,温禾安是九州之人。
  ——
  吞噬,又是吞噬。
  妖骸之乱期间,妖化症状最叫人闻风丧胆的特征就是吞噬。
  温禾安下意识想到了自己身上的妖血,她抿了下唇,低声问:“……吞噬别的力量,会造成它的突然消失吗。”
  “不会。它会一直在。”
  所以才说温禾安身上这种情况,他也是第一次见,奚荼又道:“况且,在你修习术法之后,我不曾与你见面,不曾催动过它。”
  就像颗种子,你在石头上给它挖个坑埋进去,再小心呵护,也没可能长出秧苗。
  话说完,奚荼示意温禾安再等一会,他自己转身进那间唯一的卧房,没过多久,捧了个小乌木匣子出来,摆在她面前。
  第92章
  温禾安接受能力不弱, 然而这段时间陆续接触到的东西颠覆了她许多认知,在踏进这道门之前,她对父母亲从不抱有任何期待。她相信自己的认知, 相信自己的眼睛, 除了漠然,存心为之,想象不出百年来避而不见的理由。
  现在奚荼给出了理由。
  在倏然之间。
  不给人慢慢反应的机会。
  温禾安看着眼前这双眼睛,知道奚荼没有说谎,异域王族在九州的反应, 她也听陆屿然事先说过。正如认知和事实打破她曾经对亲情的幻想,现在认知同样告诉她:如果不是这样, 一个王族何必在九州待上百年。
  百年的反噬,滋味肯定不好受。
  她跟很多人打过交道, 游刃有余, 这好像是天生的本领,下属, 仇敌, 合作者,长辈, 朋友,什么时候该让人心生畏惧,什么时候让人如沐春风, 都只是神色间一个变化的事。
  只
  是注定不会和双亲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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