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节
“不会。”
奚荼跟这个孩子也没有过多接触过,不知道她身上具体变化,此刻略一沉吟,开腔道:“所有王族之人的变化都是因为相的开启,她自幼修习九州之术,没有相,不会出现任何特征。且我溶族,也鲜少有人会出现那样的现象。”
其实心中早有预想,但真正听到这句话时,陆屿然仍止不住阖了下眼睫,心中烧起无声之火。
不是溶族血脉作祟,那就只能是妖血。
陆屿然来这一趟,果真只为了这个回答,得到答案后便起身告辞。他展袖做了个晚辈礼,而后从袖子里抽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锦盒,推开锦盒,里面放着一道门钥与令牌。
“而今时局不
稳,王族气息才泄露过一次,这里不安全,萝州南有处宅子,设了结界。腰牌放于神殿中供过,或许可以稍微解除九州对您的压制。”
看得出来,这礼物也是用了心的。
奚荼哑笑了声,盯着锦盒看了会,须臾,伸手握住那块麒麟纹路的腰牌,上面果真传递出叫人觉得安心的气息,刹那间,压制顿消的感觉酣畅淋漓地从骨缝间透出来,如同一头受制良久的凶兽嗅到了脱困的契机。
可以想象。
百年前这人该是何等狂傲恣睢。
奚荼若有所思地将腰牌撂下,百年时间,早习惯了这片天地的抵制,他看向陆屿然,问:“都说帝嗣是冰雪般的人物,如此待遇,真叫人受宠若惊。”
陆屿然袖袍上的银线被日光一照,闪出一道道刺目的水纹,无风自动,他并不反驳,在原地静立一会,下颌微敛:“初次见面,这是晚辈该尽的礼节。”
“若是最后,您不被她原宥,我亦不会留手,这九州防线能不能跨得回去,还得看您的本事。希望到时候,您同样能够谅解。”
说罢,陆屿然出了院门,通过空间裂隙回到萝州。
巫山酒楼里,商淮一走,留下来主事的就成了幕一和宿澄。
陆屿然将他们招进书房。
他扯了下书案后的宽椅,准备坐下,心中实在骤雨难抑,低凝着眉目,视线落在书案桌面上,沉沉半晌,对这两人吩咐:“整合巫山之力,严查王庭与天都。尤其是王庭。”
怎么回事?
幕一与宿澄对视了眼,意识到事态发展超乎他们想象。这些年,三大世家之间焉能没有摩擦龃龉,严重的时候,圣者都出面了,摩拳擦掌就差直接打起来,饶是那种时候,也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命令。
这意思是巫山将动用族中一切力量去深查另外两家的老底,那两家又都是怎样的滑不溜啾,三五日的他们可能察觉不到,然真正有个风吹草动,感应得比谁都快。
他们不会坐以待毙任由巫山出手的。
那两家本来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会不会借此联手对付巫山,很难讲。
幕一没敢置喙陆屿然的决定,他咬咬牙,感觉脑门都在跳动,问:“公子,此事如何向族中禀告。”
陆屿然面不改色给出回答:“四月,归墟溺海分支动荡,妖气沸腾,如今查到了原因。有世家暗藏妖血,祸乱九州。”
两人难以置信,又惊又怒,面色齐齐凝重下来。
“此事牵扯甚广,还可能与禁术有关,注意暗中行事,我怕有人狗急跳墙。”
这道消息很快通过四方镜与符篆在巫山内部流传开,无数命令先后发出,像根根怒张的傀线,交织成巨大的阴云,罩在了王庭都城之上。
进秘境之后,温禾安明显感觉到了不同。外围的人少了很多,有些爱看热闹,自恃有保命手段的都进了深处,有些生性谨慎的散修在搜刮完外围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空气中灵力深郁程度也不一样了。
偌大的秘境,千百年来自然形成,拢聚了不知多少故去大人物的无主传承,别的不多,灵气最为富裕。然而此时她随意伸手一握,手掌摊开,捕捉到的灵力寥寥无几。
温禾安看向秘境中心位置。
所有的生机都聚到了那里,周围一切都是温土,养得那七座灵压越来越盛,光芒刺目,直入云霄,与十几日之前见到的样子大为不同,像缀于枝头的青涩果实终于熟透,到了可以采摘的时候。
无数想摘果子的人聚集到了一起,前所未有的暗潮涌动。
凌枝和温禾安时不时说两句话,倒是商淮,一副蔫了劲的样子,只闷头赶路做事,一但闲下来了,就开始看四方镜——没消息也看,眼睛要在上面灼出个洞出来似的。
凌枝没有察觉到,稀奇地感慨:“没想到你在陆屿然身边还是有点分量嘛。这种时候他也让你来,你——”
她将商淮看了遍,说:“你做好被打的打算了没。陆屿然不来,今天可没谁给巫山撑场面,别家跟你结有私仇的怕是不少。”
商淮僵硬地扯了下唇:“能有谁。除了江无双与温流光,后面都大差不差的水准,谁也别说谁。”
“我,还有他们三。”凌枝努努嘴朝向温禾安,“这就四个名额了,中间那座最大的必然是陆屿然的,后面供人争夺的传承只有两座了。”
凌枝不管事,不认人,温禾安实力强劲,根本都不需要争就有人自动让位置,所以在场三个人里,只有与各家各人都打过交道的商淮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各种人名:闻人家两兄妹好像还不错,素瑶光近些年声名鹊起,背后还有江无双……九洞十窟也来人了,领头的是那个巫久?李逾呢?李逾来没来。
悄无声息夺了琅州又从王庭手中带走了人,他要是也来了,场面应当会很有意思。
想到这,商淮看看温禾安。
看样子她和李逾关系不错,不知道会不会出手。
她出手了,那就更有意思了。
温禾安摆弄着四方镜,进秘境之后,她就联系了李逾,但一直没有回信。
进秘境的第二天傍晚,他们赶到了传承之地,借着夜色遮掩,停在了数百米外的丛山山巅上,居高临下俯视方圆数十里。传承之地聚在一片低洼中,被四面群山环绕,原本是寸草不生,鸦默雀静,而今却是各有异象。
上回看时只能看到传承外的弧光,而今每座传承周边数米都被神秘莫测的力量悄然无声吞噬了,六座传承,有的白芒烁亮有如天女落花,有的江海翻卷,千顷流泻,有的天幕倒悬,繁星点缀,个个声势浩大,唯有最中间那个,炽亮,明烈,却将所有异象都锁住,毫不外泄。
唯有它还没开启之兆。
温禾安一眼扫过去,看到了一身白衣的江无双,他的剑一直沉在剑鞘里,这人笑嘻嘻的,实则很是自负,认为等闲之辈不配天生剑骨出鞘,而今剑已出鞘,横在身前,剑气浮沉三千道,道道锋芒毕露,撕裂绞碎一切阻碍,气势几近与传承本身不分上下。
所有人的视线都忌惮地停顿在那柄剑上,温禾安却看向江无双身后的传承。
七座传承以中间那座为主,分两列,一列各三座,他站在了左侧第一座传承边上。
实际上,左侧与右侧第一都是大热的香饽饽,谁都盯着,但都知道自己没有希望,因为江无双和温流光是同时到的。两头第一之间异象很不一样,任谁都看得出来,右边这座是杀意腾腾,惊天箭起,论攻伐之力,既适合温流光的杀戮之道,又适合江无双的剑道,而左边……
异象范围扩得也大,是春风野草,泛拂长天,生机馥郁,源远流长。没有杀伐之机,处处都是盎然的生命气息。
原以为这两个之间必定会打上一场,至少也过个几招,谁知江无双在温流光选了右侧后,竟只是拧着眉权衡半晌,最后守了现在这座传承,等它完全开启的那道契机。
谁也不懂他的想法。
但这不妨碍空气中某种氛围的凝积——还有另外两位没到呢,这样的场合,他们怎会不来。温禾安出手大家都见识过了,夺也只会夺两边第一座的位置,帝嗣就更不必说,这最中间的一座,巫山这边守得牢牢的,跟已经是自家囊中之物一样。
温禾安在做天都二少主的时候见多了这种场面,免不得要算要怎样让家族声望脸面与自身好处兼得,有时候为了前者,不得不做出让步。
现在没那么多顾忌,她能感觉到,江无双守的那座,跟她非常契合。
有了目标,其他的已经不用再看。
温禾安平静地将视线转向四周,看到了九洞十窟的巫久,但依旧没看到李逾。
她皱皱眉,翻出四方镜:【我到传承之地了,你人在哪。】
随着几个主事人纷纷离开,巫山的队伍现在是两位长老负责领头,商淮去跟那边对接了下,回来和她们说情况:“上次温流光被你毁了第二道八感,但因为有秋水稳固,合二为一,几天前出关,出关时的动静我们家长老看了,修为比先前还涨了一截。”
温禾安不置可否,声音轻轻溶于夜色:“是应该涨。天生双感废了,大家都涨,她
若不涨,天都不得急得跳脚么。”
商淮见她心中有数,接着说:“诺,温流光出来直接奔着那座传承去的,江无双没和她交手,他大约本身就犹豫。剑主攻伐,他想要温流光占的那座,但他的第八感生机之箭,又能撷取所有植株的生命本源。”
对他而言,两座都很好。
从中挑一个罢了。
“我这次就不参与了。”商淮摆摆手。
温流光和江无双都在上面,这两人瑕疵必报,心眼都不大,必定铆足了劲针对巫山。他自己丢人现眼也就算了,带着巫山一起多少有点顾忌,再者陆屿然定了最中间那座,知足了。
温禾安笑了下,问凌枝:“你怎么想的,有没有想法?”
“自然有。”凌枝手腕托着从悬崖缝隙中顽强挤出来的几根开满了米粒花的枝条看,听温禾安这么一说,顿时对手中的东西失去了兴趣。
“不出意外,我大概是——”她眯了眯眼睛,指了指半空中的两个位置,跃跃欲试:“两边第二座,你有什么办法,我两去夺第一如何。”
商淮眼皮一跳,想象一下那种场面,必然又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场面。
温流光发疯他倒是见过不少次。
江无双跳脚还没见过——多少年的笑面虎了,一向将表情管理得天衣无缝。
温禾安和凌枝到一边说了两句话,不多,真就只有两句话。说完李逾也回消息了,镜面上浮出一行字:【九洞十窟后面有片枫树林,过来说。】
她闪身离开山巅。
因为没风,枫树林一片静默,中间还有好几处下陷的沼泽,李逾靠在树身上,脸上戴着个遮盖全脸的面具,见到温禾安第一句就是:“才出来,之前没看消息,穆勒怎么样了,吐出消息了吗。”
“没。他不见棺材不落泪,现在不会松口的。”
温禾安将跟天悬家那边商定好的流程说了遍,李逾点点头,说话时抽了下嘴角,忍不住吸了口气,转身去取灵戒:“他们要多少,我给你。”
“已经给过了。”
李逾直接将灵戒塞到她手里,温禾安没再说什么,她知道李逾是什么心思,为祖母报仇的事,焉能没有他的份,于是道:“行,我回头算算,给你算一半,剩下的到时候给你。”
“我要了也没用,你拿着用,你不是千弯百绕夺了座城下来,不要钱养?”
温禾安看了看他:“我看你在九洞十窟过得也不如何,逞什么能。你脸又怎么了,遮这么严实。”
李逾没吭声,顶不住她静静的注视,深吸一口气将面具取了下来,俊朗的面颊两侧有严重的淤红淤青,都是皮肉伤,看起来吓人,但过会就消散了。
“我师父动手教育的,说我现在活人比死了的都难找,他下手有轻重,伤不了也死不了,就是难看了些。”
温禾安知道他师门的人对他是发自内心的好,也不多说什么,换了个话题:“六座传承,你能登上一座吗。”
李逾眼皮跳了一下。
他承认,自己是不如温禾安,但好歹在风云榜上有名有姓,她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觉得他上一座都困难?
兄妹之间,即便已经分开许多年,但一拧眉,一提下颌,仍知其中意味,温禾安简短解释了句:“没看不起你的意思,江无双和温流光才被你摆了一道,他们早反应过来了,不管是拿你立威还是泄愤,总之不会那么轻易让你上台。”
李逾纠正她:“是被你摆了一道,不是我。”
真算起来,第一个被温禾安摆的,可不就是他自己。
“但他们没法拿我开刀。”温禾安也抵着树干靠着,说:“上去了先别争位置,站第三排就行,随便说点话激怒江无双,别起正面冲突,这个你会吧?”
李逾琢磨了会。
这不就是要他表演一副色厉内荏,实力不够,只能在口头上找回点面子的窝囊模样的意思?
他了解温禾安,她绝不会无的放矢,当即有种不妙预感:“你又要做什么?”
“这次用不着你出面。”说话时,温禾安已经起身走出枫树林,声音飘在空中:“收拾一下,别躲了,传承真要开了。”
“我总不会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