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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露篇番外】何不于君指上听。(其四·终

  昔有良家子,雅名动京城。
  春阴咽管弦,清商犹自冷。
  那是一切的开始,也是……
  所有的结束。
  韩中丞,大概已经不记得他了。
  也是。即使记得,也是记得彼时冠盖满京华的天下第一琴师宋莳。而不是郡主府上,一个为喜乐伴奏的优伶。
  他开始拨弦。这琴,实在算不上好,声音粗粝,又涩手。不过,现在早没有他挑选的机会了。又或者说,他已经挑选了那世间独一无二的琴,因而再也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她。
  那把轻色……原是他年少轻狂的纪念,却成了他一生无数个难以追悔的夜晚开端。
  齐齐格选的曲子是凤求凰,对他来说并不算难。而他这次,要用更激越的曲调开头,就像他过早绚烂又因此凋零的人生……
  那是十七岁。
  也不止是十七岁,那一年已经是他成为”天下第一琴”的第叁年。他接到被天下琴师视为最高荣誉的旨意,进宫面圣。
  那时,他风头无两。什么韩中丞,在他眼前,根本不算什么。皇帝令天下最优秀的工匠,合力为他打造了这把“轻色”。
  一笑已轻人间色。
  他在京中长住,在乐馆巡演。所到之处,摩肩接踵,飞花如雨。
  那时十六岁的齐齐格郡主,只见了他一眼,便连夜进宫,向皇帝求赐婚。皇帝问了他的意见。那时他心高气傲,只说要娶钟情之人。
  她一等便是十年。
  旁人眼中,她是何等痴情,他就是何等薄情。
  第十年,他终于答应,签下婚书。不是因为爱上,只是因为……没有爱上。所以,是谁,也无所谓吧?
  可,婚礼前夜,他却被人掳走。究其原因,还是为了那把轻色的价值。他死活不愿松口,他是琴师,琴是他的命。更何况轻色对他而言意味着这京中十余年所得的一切……
  绑匪又问他,你不是郡主驸马么?你没有钱财,让郡主来付……
  书信送了出去,但齐齐格杳无音讯。这也是他后来说她放弃了他的缘故……不过他看得很开,什么十年恋慕,真真假假,她活给世人看,而他不是……尽管后来才知道,她是活给那个人看。不过,那时一切早已为时已晚,什么都不重要了……
  于是绑匪决意撕票,但很不巧,他们选择的地方正是不熟悉的桃花山。于是,这便碰到了独自一人上山来打猎的她。
  他的指尖慢了下来,忽从激昂紧张转为温和宁静,和他那时遇见她的心情别无二致。他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但没想到这个陌生女人,却能以命相护,又不求回报地要放他走。是山里的其他人相继劝阻,他也自知亏欠。不知是谁提了一嘴压寨郎君,于是顺水推舟,玉成好事。
  那桩时时遭到险阻的婚,终于在落下悬崖那刻被她接住了。他想,从前的宋莳在那日就已经死了。以后活着的,只有阿翡的石头……
  曲调凝滞,又添沉重。他从没想过齐齐格还胆敢再找上门来,更没想到她直接将那曾经的婚书拿到了阿翡面前。在这件事上,他终究是欺了她瞒了她……
  直到那时他才堪堪明白,钟情一人是何种滋味。是落下悬崖后望着她昏迷的脸不知所措的时刻?是你起初隐瞒了这婚书事实,答应那以身相许建议时的貌似勉强?是身体契合又心跳如擂的那一晚?还是此后许多个漫长的日夜,许下的那些诺言呢……
  你一个也没有实现。
  你甚至给她留下了她最不想要的孩子。
  老天,仍然公平。他被惩罚,也是理所应当。
  那日他随齐齐格回府,却立刻被关进了这白房子。
  轻色,又是轻色。他也曾目眦欲裂地质问那个女人,你贵为郡主,如何还为财所迷……
  而他错了。齐齐格蹲下来,鞭子贴着他的脸,又辣又冷。“你知道么?”
  她说,“当初,我也不过是为了气气他和那歌伎来往,便向皇上请旨赐婚。”
  “没想到,一等便是十年……”她扑哧笑了,“你还真的相信,有人会等你十年么?”
  “等拿到轻色,用这笔钱,我就可以买到我最想要的东西——”鞭子甩下去,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鲜明的红痕,“韩哥哥的官职,他答应我,如果这样,就抛下他那些莺莺燕燕,只选我一个……”
  “嗳,你也是男人,你说。”她又拿鞭子戳了戳他的肩膀,“婚姻,就是那么沉重的束缚,沉重到我要用这么多年,还有无数的金银去换……”
  弦声骤停。并非是一曲终了,而是这劣质的弦终于崩断,在他食指上又添一道新伤,血珠零星地落下来。
  他想起新婚那夜,阿翡失落的表情、喜悦的笑脸、迷乱的神色……
  确实沉重。
  至今仍沉甸甸地坠在他的心口。
  又是十年了。
  人一生里最美好的二十年,就这样被他荒唐地走完了。
  停在心上指尖,一曲奏不完最后一声再见。
  他听见有人哭,听见有人笑。琴声铮铮,轻幔流香,这场荒唐的大梦终于停在结尾,指废、弦断、人空亡。他迷迷茫茫,不知身在何处,忽然听见有人通传:
  “桃花山刑翡到,贺郡主婚,特奉嘉礼——”
  他大概是在做梦。
  因这是他午夜梦回,才能见到的人。
  十年过去,她还是没怎么变。长长的布包背在身后,目不斜视地走进来。
  她没等郡主先问,将身后布包一解。捧出来的那物,水光潋滟面,透明五彩弦,分明就是已成京中传说之琴,轻色!
  齐齐格呼吸都近乎停滞,天知道她为了这琴下了多大的功夫,后来又是怎么散尽家财才如愿嫁给了韩掣……而现在,这琴却出现在她的眼前……
  “我要用这琴,买他那张婚书。”手一指,便是那坐在弦断之琴面前的白衣男人,“答不答应,齐齐格,一句话。”
  齐齐格讪笑着说:“刑姑娘,兹事体大,我们从长计议……”
  刑翡冷笑:“不用,你也没有说不的机会。婚书给我,琴给你。不给,我现在就把这琴摔碎。你自己选。”
  “来人,立刻把婚书取来!”齐齐格毫不犹豫地说。
  等待的间隙,刑翡自顾自地走到男人面前,把琴往他面前一推。
  “不是没弹完吗?小石想听,你给我弹完。”
  男人笑了,笑得那么深,一低头,一滴泪却又落在那名动京城的琴上。
  后来,到场的人都说——
  那是绝响。
  京中二十年前召来百鸟的琴音,而今,竟又重现。
  十指染血,弦亮而红。整条西直街上的人们都纷纷涌到郡主府前,向里头张望着……
  直到最后。有什么纸张被清脆地撕碎,几个人从里头走出来,人们忙围上去问:“这琴是谁弹的哇……”
  那为首的女人脾气看上去不大好,伸手推开他:“滚远点。”又伸出另一只手把身后的白衣男人拽紧,“跟紧我,这次你永远跑不掉了……”
  另一个漂亮女人牵着个小孩儿,也从里头出来。临走时,小孩儿回头冲他大喊:
  “那是我爹爹弹的哦……羡慕死你……”
  【行露篇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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