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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节

  “饿了?”我寻思了一下,指着电饭煲,“锅里还有些隔夜米饭,我给你做个蛋炒饭?”
  “大米,生的。”
  我从厨房的柜子里拽出半袋子大米。木利接过,把米粒均匀撒在桌上,闭目想了几分钟,自己“嗯”了一声,双手像蝴蝶穿花,开始拼接组装起各种小部件。
  月野和小慧儿还在忙着“你胖我瘦”、“我白你黑”,我们几个男的倒是看得饶有兴趣。也就半个多小时,桌上原本互不相干的物件渐渐有了轮廓,直至变成一幅异常精致的虎丘山微缩实景,唯独缺了斜塔。
  木利找了块巴掌大小的方木,戴上放大眼镜,用木刀切割雕磨成一厘米长短的零件,组装成斜塔形状,郑重地斜插进米粒堆成的虎丘山巅。
  “虎丘斜塔,八角七层,借地势之力,依自然而成。以塔体自身重力为机关枢纽,以倾斜角度为机关开启,以地下水流为机关动力。这就是墨家机关术里最玄妙的‘八门七转术’。”木利哪还有平时老实巴交不善言辞的样子,眼睛泛光、满脸兴奋地侃侃而谈,“此术是墨翟参照八卦、星宿,结合上古算术,苦研十八年而成。八门为‘生、死、杜、休、伤、景、惊、开’,七转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也就是北斗七星。此术内含一百零八种暗扣,哦……也就是机关开关。只有一个是真的,触碰其余开关,会对应出现不同的现象。”
  木利的讲解,我和月饼没什么理解障碍。倒是黑羽和杰克,听的云里雾里还要装作“嗯,原来是这么回事儿”的样子,就有些疏于演技了。
  不过呢,我还是有些意外。本以为陈木利作为鲁班传人,又在武汉和墨无痕以机关术相斗,多少能懂些墨家机关术,所以才把他喊来,也不指望能有多少收获。哪曾想到,这不仅仅是“懂些”,简直就是站在墨家机关术天花板的男人。转念一想,“最熟悉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鲁墨二族争了几千年,相互了解也不是什么太奇怪的事。
  “木利,你的意思是说,”许久没说话的月饼摸摸鼻子,“只要找到正确开关,开启机关,斜塔里的暗道就会打开?”
  旁人没有察觉出月饼的异样,可是我心头一凛,扫了一眼月饼。他的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兴奋,甚至连声音里,都透着强行压抑地期待。
  我打了个冷战,透体的寒意炸起成片汗毛。因为,我想到了,一件,这几天,从未,想过的,问题!
  站在我们面前的月饼,是不是真的月无华!
  我昏迷在铁铃关,直到月野她们赶来,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只有月饼知道。换个角度说,他如果是假冒的,也只有他知道!
  想到这一层,我对月饼的疑惑以及很多想不通的地方,似乎有了合理的解释。但是,却又推翻了我对整件事的模糊推论!
  “月爷,机关开启的暗道,不在虎丘斜塔。各位,请掌眼。”
  木利缓慢的语调在我嗡嗡作响的耳边忽远忽近,月饼熟悉又陌生的侧脸,在我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我有些呼吸急促,冷汗带着更恐惧的内心疑问,从额头大片冒出:“如果他是假的!真的月饼,在哪儿?”
  “南瓜,你怎么了?”杰克察觉到我的反常,在耳边小声嘟囔,“其实,我一句没有听懂。你也一样吧?是不是感觉在月野面前被月无华抢了风头?”
  我挤出一丝笑,捶了他一拳:“想啥呢?不是我针对谁,在座的各位,我要是不懂,那就真没人懂了。对吧,月公公。还记得咱们上大学那会儿,闹鬼老宅的阴脸老婆婆那件事儿么?”
  “南少侠,说大话可别闪着舌头。”月饼扬扬眉毛,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晚要是没我在,恐怕南少侠的……”
  我大窘:“打住!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还有啥好提的?”
  “月饼,那晚阿瓜怎么了?”木利拼装墨家机关阵,小慧儿不感兴趣,这会儿倒是很有兴致,“说说嘛。”
  “南君,咱们之间,还有什么隐瞒的呢?”月野也来凑热闹了。
  女人啊!该死的八卦心!
  我松了一口气,心说惭愧,居然怀疑月饼的真假,连忙岔开话题:“木利,你赶紧让我们掌眼啊。”
  木利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板动袖珍斜塔。也就过了三五秒钟,很轻微地“咔咔”声响起,虎丘全景的微缩实景,竟然出现了很奇妙的变化。
  木利手巧话少,拙于表达,“唧唧复唧唧”地向我们解释“八门七转术”的玄机,其中又夹杂着许多木匠口语、鲁、墨两门的若干专业用语。我听得都费劲,要是全文记录,估计能写出一篇《论中国古代机关术与现代机械运作原理之间的必然联系》的论文了。
  所以,我尽量详细地简单描述,各位读者朋友看着也得劲儿。
  整座虎丘山,人工建造还是天然形成,这事儿没有考据,暂且不谈。而“八门七转术”巧妙结合了整座山的高度、地形、地下水流、湖泊所构成的独特重力原理,建造了一座匪夷所思的机关阵,不知是该感慨大自然的奇妙还是赞叹古人的智慧。
  虎丘斜塔,是此术的关键,相当于巨型开关,用来开启暗藏在虎丘山里的地宫通道。塔里一共设计了108处机关,107道假机关类似于古墓防盗设施,专门用来对付盗贼,会引发各种防盗装置。只有触动真机关,斜塔内部的齿轮、轴承才会正确运转,咬合碰撞声非常响,远听就像巨兽嘶吼。
  (前文记录的关于虎丘斜塔的传说,曾在暴风雨夜传出恐怖怪叫,便是这个原因。至于到底是有人潜入斜塔误触机关,还是由于暴风雨太过凶猛,导致山体滑坡或斜塔受巨力出现倾斜引发机关,陈木利也说不清楚。
  我更倾向于前者——1957年3月30日,斜塔的维修施工过程中,为巩固塔体,在第二层塔正西门口的砖隙中浇浆。结果,怎么也灌不满。工人们揭开部分砖块,发现有一孔道,直通第二层塔心砖砌的十字交叉处的暗穴,藏有经箱等文物。后来又在第三、第四层塔心窖穴中发现了一批珍贵文物。
  由此看来,指不定是几个盗宝贼想从塔里寻摸出些好玩意儿,手贱破坏了机关枢纽。)
  书归正传——
  斜塔倾斜,触发了防盗设施,以至于机关封堵的地下水脉喷涌,才造成了姑苏城的滔天水灾。黄衫、圆脸老人(姑且不考虑他们俩是谁)带了一百多块木片(108块应合108处机关装置?)进塔,一夜之间,斜塔复原,洪水消退,两人消失。由此看来,大概是为了保住虎丘山真正的秘密,修复斜塔,再从斜塔内部的暗道走了。
  陈木利制造的虎丘山微缩实景,以大米为山体,棉线做地下暗河,并完全按照比例仿制了虎丘斜塔以及塔体机关。当他把袖珍斜塔板到45度角倾斜,扯动连接斜塔基座的棉线,在斜塔和剑池之间的千人石(用棉线牵连的木块),向东侧偏移了极其微小的缝隙,最多也就一两毫米。
  如果不是他特地指出,我们谁都没看出来。可是,按照微缩实景复原至虎丘山比例,那条千人石出现的裂缝,最少有一两米宽。
  陈木利没有做详细解释之前,我们都认为地宫暗门应该在斜塔内部或底部,谁也没想到,居然在千人石!而地宫具体位置,顺着大米粒略微塌陷的痕迹来看,正是剑池底部。
  简单概括来说,就是触发机关→齿轮轴承运行→斜塔倾斜→底座机关触动→地下暗河水势改变→激活地下枢纽→千人石受力移动→通道显露→直抵地宫。
  ——
  “南爷、月爷,各位朋友,这就是‘八门七转术’。”木利讲得额头都冒汗了,随手擦了一把,“还有件事儿,我必须说明白。要不然,咱们就等于去送死。”
  第184章 霜寒漫天(十三)
  “月……”最先发问的,是我们六个里,心思最简单的小慧儿。还没等她把话说完,月野竖起食指在嘴边做了个“嘘”的动作。
  小慧儿思考问题虽然单线条,却聪明得很,明白了月野的意思,吐吐舌头,对着我扮了个鬼脸。黑羽、杰克、木利始终盯着再不言语的月饼,眼神中透露出“月饼到底知道什么”、“为什么会知道”的疑惑。
  一时间,我居然不知该做什么。于情于理,都应该我问月饼,可是喉咙里像是捅进一根木头,粗糙干涩地堵着,根本无法张嘴。
  气氛突然变得很微妙,某种东西似乎随着空气,悄无声息地潜入我们体内,迅速蔓延,在心里滋生出怀疑的情绪。
  “各位要的东西,可算是买来了。”打破沉默的,是拎着大包小包进了房车,满头大汗都快把小眼睛糊住的奉先,“南爷,可花了不老少的钱呢。报销不?别的不说,就月爷要的那几样,我可是跑遍姑苏城,才将将就就凑齐全了。咦?你们几个咋回事?不欢迎我啊?被点穴了?”
  奉先的调侃并没有冲散在我们心头愈发密布的疑云,彼此各怀心事沉默着。我忽然意识到,或许不仅仅是我,朋友们似乎都察觉到月饼不太对劲。只是碍于多年友情和相互之间难以言喻的信任,心照不宣地保持着默契——月饼不说,我们不问。
  “南少侠,陪我聊会儿。”月饼拎着两瓶啤酒,揣了包烟,从驾驶室打开车门,慢悠悠走进黑暗。
  ——
  “砰……砰……”
  我用一次性火机撬开啤酒盖,雪白的啤酒沫“滋滋”冒出,破裂绽放出淡淡的麦芽香味。我递给月饼一瓶,接过月饼点着的烟,猛灌一口,深吸一口,盘腿做着,不知该说什么。
  “咱们多久没有这么悠闲的喝酒聊天了?”月饼扬扬眉毛,细长的眼睛里闪着一丝夜幕投射的星芒。
  “忘记了,很久了吧?”我摇晃着酒瓶,荡起更多的酒沫,“上一次好像是在桃花源?”
  “你还是这个习惯,喜欢把啤酒晃很多沫儿,”月饼和我碰触酒瓶,仰脖灌了一口,长长地舒了口气,“在哪儿喝过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喝。”
  “啤酒沫子多了,喝着香。”我没有喝酒,打了个哈欠,“还记得咱们俩第一天认识,就跑去校门口的烧烤摊子喝到天亮那事儿么?”
  “怎么不记得?”月饼放下酒瓶摸摸鼻子,嘴角扬起一丝笑容,“你喝大了,非要和老板的女儿谈恋爱,还给人现场作了首诗。”
  “哈哈……”我的笑声响亮却短促,“你怎么不说你呢?一定要给老板下什么‘财蛊’,什么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吓得老板以为遇到俩神经病,差点就报警。我也是那晚,第一次知道,月无华是‘蛊族最强的男人’。”
  “多少年了?感觉像是上世纪的事儿。”月饼又点着一根烟,这次却没有给我点,“谢谢你,第一次认识,就相信我会蛊术。”
  “从上大学开始,正好十年了。你觉得很遥远,我倒觉得就像昨天发生的事儿。”我一口灌了大半瓶啤酒,擦着嘴角的酒渍,“你甭谢我。当时那是喝多了。但凡清醒一丁点儿,我也不能相信,你会什么蛊术。”
  “现在呢?是不是不相信我?”月饼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没有说话。
  “是不是觉得,从铁铃关之后,我就很奇怪?”
  我点头不语。
  “是不是觉得,我知道很多你们不知道的事?”
  我“嗯”了一声。
  “是不是觉得,我在瞒着你们你们,做某件或许会利用你们的事?”
  我愣了几秒钟,认真地摇头。
  “为什么?”
  “因为你是月无华,是我……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你不会做这种事。”
  “那你能相信我么?我是说,现在,以及……打开暗道,进入地宫,做任何事情,都会毫无保留地相信我么?”
  还未等我做出回答,月饼起身拎着酒瓶往前走了几步,脊梁笔直地停住脚,回头对我笑了:“南瓜,每个人都有秘密,对么?我的秘密,不要问。问,我也不会说。我们一起往前走了十年,不差这一晚上了,对吧?这一次,再陪我往前,走一次!”
  在用笔记本电脑和word文档记录那一夜、那一刻的现在这一夜、这一刻,我侧头看着,摆在书桌上面,我和月饼、黑羽、杰克、小慧儿、月野、奉先、木利在房车里的合照。习惯性地点了根烟,习惯性地深深吸了一口,习惯性地吐出个滚圆的烟圈,习惯性地想着——如果,那晚,我的决定,是选择“不”!还会发生哪些事么?
  我不想用太多文字描述,月饼说了那些话,我的感动、触动、激动甚至热血沸腾的心情。
  因为,回忆,很奇妙。总是,欢乐太少,难过太多。为什么,人们总是对于曾经的伤痛,尽管时隔多年,依然会历历在目、心悸如初?而却总不记得,什么时候曾经为什么事情,开怀大笑呢?
  或许,每个人,以婴孩的形态来到人世间,第一声是哭泣而不是微笑,便是答案吧!
  我选择相信月饼!无论他做什么,我都会相信!
  尽管,我已经模模糊糊地明白,这次“文字游戏”的探险旅程,不是“寻找《阴符经》,在有限的生命穿梭于无限的时间空间,阻止黑化的我们”那么简单……
  当我和月饼回到房车,阴阳师服饰的月野、武士装扮的黑羽、萨满衣着的小慧儿,以及该啥样还是啥样的杰克,各自收拾着背包、工具。
  “回来了?”小慧儿头也没抬,单手戴着萨满手链,“啥时候出发?”
  “月饼,我的催眠术可能用不太上。”杰克把满头灿金色的长发捋到脑后扎了个辫子,“到时候你可要保护我啊!南瓜是指望不上了。”
  黑羽“唰”地把武士刀拔出一半,一抖腕又震了回去。
  月野微笑着,微笑着……
  “月爷,第四十九道机关,在斜塔第七层,也就是最高层。”木利早已挎好木工包,正在紧固鞋带,“我和奉先去开启。不用管我们。我有办法进去,也就有办法出来。你们在千人石那里等着。一定记住,暗道开启到闭合,只有很短的时间。具体多长时间,我不知道。开启,你们立刻进去,千万别耽误。”
  “南爷,这次……”木利舔舔嘴唇,眉毛都快抬到额头了,“我和木利要是有啥闪失,算工伤不?”
  “八门七转阵”的108处机关,只有一道是对的。如果不是第49个,首先出事的,必然是陈木利、李奉先。但,他们没有在乎,也没有犹豫,更没有退缩。月野、杰克、黑羽、小慧儿,又何尝不是?
  原来,我们,都选择了,彼此,相信,朋友!
  并且是,义无反顾,毫无保留,托付生命的,相信!
  “咱们合张影吧?”小慧儿举起自拍杆,招呼着我们,“认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凑这么全。赶紧的,别墨迹。”
  “大战前,拍合照,寓意不太好吧?中国老话叫‘太丧门’。”杰克煞风景的本事远远超出他超强的精神控制能力。
  “咋?你个加拿大人吃了几天中国菜,就开始讲封建迷信了?”小慧儿拽着杰克的辫子,“就蹲我旁边,你个儿高,别挡着镜头。”
  “我一米八九还没说挡镜头呢。”我挺着脖子不甘示弱,“我也蹲着!”
  结果,除了奉先,哥几个都不动声色地蹲下了。
  “你们男人,是不是身高过了一米八,就要时刻都挂嘴边上?”月野平视愁眉苦脸的奉先,“我一米七六,奉先,你呢?”
  “我说好大姐哎,您就别拿我开涮了!”奉先使劲儿踮着脚差点就哭了,“爹妈生我的时候,材料下短了。这能怪我么?”
  啪!
  时间定格,画面停驻,友情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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