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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节

  江鹭厉声:“我父和你父兄弟相称,共创盛世。我进京为你贺生辰,你不知感激,多次羞辱我。如今更是拿你自己未过门的妻子羞辱我……你以为我江鹭是何人,我会觊觎他人妻子?”
  坐在地上的姜循,幽幽地看着江鹭提剑追砍暮逊。
  暮逊:“放肆!”
  江鹭:“让天下人都来评评理!”
  暮逊:“评什么理?荒唐!你不知家丑不可外扬吗?”
  如今,是江鹭要劈开这殿门,要把外面的宫女和内宦都引过来,让宫中人都来听一听他和暮逊的私事。而暮逊正是为了不让人知道自己在谈什么,才摒弃侍从……
  可笑!
  他是当朝太子。
  他被人戴了绿帽不够丢人,要嚷得全天下知道,要全天下男女对他指点?而今京中地龙那事引发的“君主失德”的讨论还没落幕,暮逊要让朝臣都知道他的家事,来评价他是否真的“失德”?
  还有宫中那该死的老皇帝……他要是知道暮逊被人指点,会不会真的生出换太子的心?
  老皇帝还没死,暮逊只是太子。
  暮逊:“江夜白,你发什么疯?给我停下。”
  这次,换成江鹭想劈开门,暮逊从后来拦。醉鬼根本劈不中门,醉鬼手中的剑都未曾开锋,但因是醉鬼,暮逊拦得并不算轻松。
  暮逊和江鹭在殿门口扭打。
  吃醉酒的江鹭让暮逊防不胜防,而江鹭扭头劈向暮逊时,烛火映在他脸上。坐在殿中看着他二人发癫的姜循,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江鹭那狰狞神色下的秀白面容。
  她见过他醉酒的样子。他真的醉时反而很冷静,很平和,与寻常无异。此时的江鹭,没有真的醉,而是在“装疯”。
  只有“装疯”,才能救她。
  她的阿鹭……她的白鸟……
  在暮逊偶尔瞥来的目光中,他没有看到姜循如何盯着江鹭,他倒是看到姜循在失神。
  姜循脸色惨白,目中落泪。昏昏烛火罩在她身上,她看上去并不畏惧这一切,只对这一切十分伤心……
  暮逊亦生出几分悲凉:他此时,连她的伤心是真是假,都辨别无能。
  他和姜循,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他们自小相识,把手并行,秉烛长游……他们真的要落到这不死不休的一步吗?
  而就在殿中一派混乱、暮逊已不知该如何收场的时候,殿外传来响亮的拍门声。
  暮逊脸上肌肉颤抖,从牙缝中蹦出一个字:“滚!”
  外面前来拍门的卫士却不敢退:“殿下,阿娅娘子落水了……”
  暮逊怔住。
  --
  阿娅的落水,成了一桩很好的借口。
  暮逊要人将醉酒的世子送回王府,将伤心的姜循也送出宫,先禁足再说。夜幕已深,暮逊头脑混乱,马不停蹄地去救落水的阿娅。
  “咚——”
  他跳下夏日这泛着热潮的湖水,朝浸在湖心的阿娅游去。他露出水面时呼唤“阿娅”,他和几个卫士一同下水捞人,生怕上一次的灾祸再次重演。
  阿娅被湖中水藻缠住,她本是做戏,但许是真的怕水,一旦被缠,便难以脱身。她不受控地朝湖底飘去,惶恐之间,又见一团黑乎乎的水波中,一个人朝自己游来。
  烛火的光打在水面上,摇曳闪烁。
  阿娅怔忡看着。
  湖水不如白日清透,从深往浅看,湖泊像漆黑的黑雾朝自己吞噬而来。湖上摇晃的灯烛,也不像烛,而是像……火。它们像铺天盖地的大火,朝阿娅席卷而来。
  而在这片恐惧黑雾的火光中,暮逊朝她游来,朝她伸出手。
  他的唇一张一合,他眼神阴鸷,许是方才经历的巨变不能让他平息。这样的暮逊,在阿娅眼中,不是平时护着她的太子,而是……将她视作猎物的恶鬼。
  “轰——”
  阿娅头痛欲裂,腹部胀疼,她痛得捂住自己的头。眼看烛火朝她逼近,暮逊朝她逼近,她眼中愈发恐惧。
  恐惧、迷惘、抽搐……它们如海啸如山风,袭向阿娅,裹挟阿娅,困住阿娅。它们如同缠住阿娅的水藻般,越缠越紧,将阿娅朝深渊拽去。
  脑海中一团雾在这深深的畏惧中,倏地一下打开……那是什么?!
  阿娅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暮逊。
  --
  阿娅看到了大火,看到了无边黑夜。
  她记忆中有团雾至此无法解开,她想一探究竟,却愈发头痛。而她此时已然头痛,她捂住自己的头,发丝沾在颊上,浮起小小的气泡。
  暮逊的唇在水中一张一合。
  而阿娅的记忆中,出现了她从未见过的情形——
  她纵马在沙漠中长奔,后面有什么追赶着她,她拼命朝前逃。身后的追骑紧追不舍,她想出关想去西域,她所有的路都被挡住。
  记忆中的阿娅穿着异族少女的服饰,却不是歌女阿娅穿的那一类轻浮的颜色。她穿窄袖胡服长筒骑靴,衣上全是血全是落絮。她从马上滚下时,一身污秽肮脏,无损她眼睛的明亮与倔强。
  她大声地斥责什么。
  在她的斥责背后,有一个人从黑雾中下马,朝她走了过来。
  那人锦衣;暮逊锦衣。
  那人长袖;暮逊长袖。
  那人面上带笑,眼神阴郁;暮逊面上带笑,眼神阴郁。
  --
  阿娅睁大眼睛。
  她看着自己的记忆,也看着此时朝自己游来的大魏太子。
  她身子觳觫一颤,记忆中的一道长鞭隔着遥远时空,朝她身上甩开。她分明没有被打,身体的发抖却如此清晰——
  阿娅害怕长鞭。
  记忆中的阿娅被关在屋中,被人挥鞭一遍遍打。阿娅无数次想逃想跑,她一次次被抓回来。
  阿娅看到暮逊在自己的记忆中,诧异非常地笑:“一个异族公主而已,能翻出什么浪?杀了吧。”
  他本想杀她,但是在她一次次的不屈服下,他生出了兴趣。他让人将她关起来,用鞭子来驯服她。他掐着阿娅的下巴,笑眯眯地说最讨厌她那不服输的倔强模样。
  他笑吟吟:“你想出关找谁?你出不去的。”
  “你恨我,是不是?安娅啊,我要一点点拔掉你的刺,要让你变成你最讨厌的人,要让你恨你自己……你说鞭子打不灭你的魂?不不不,你小看了我大魏。我要让你这样的野蛮人知道,中原正土,收服你们,易如反掌。”
  他的手下给她喂药,在她身上试鞭。他们每日每夜地挥鞭,让阿娅记忆错乱,让阿娅看到他人抬起鞭子,便恐惧……
  在药物的控制下,她越来越不记得发生了什么,越来越记不住自己是谁。她最后一次见到那大魏太子时,眼中连仇恨都没有了。
  她麻木而畏惧地缩在床脚,为屋中多的一道呼吸而战栗。大魏太子端坐雅然,静静喝完了一盏酒后,他觉得无趣。
  大魏太子喃喃道:“这么容易就被驯服了啊……异族公主,不过如此。”
  他离开后,他手下那些看着阿娅的人,也渐渐离开。最后一个人放松警惕,阿娅逃出来。她跌跌撞撞地走在昏昏天地间,抱着臂赤着脚。
  她和无穷无尽的沙漠一样看不到归途。
  她只隐约记得自己想去东京。
  去东京做什么?不记得了。
  去东京找什么?不知道啊。
  阿娅被骗被卖,被骂被打,几番流转。她浑浑噩噩如同痴儿,在一家家歌舞坊间徘徊,被卖入了东京。她如愿踏上了东京领土,见到了大魏盛世。
  华灯初上,人马喧嚣,香车宝马。她一整夜地站在市集间,看着陌生人来来去去,自己如尘埃如苔米。苔米也争春,可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做什么。
  她当着歌女,便渐渐觉得一切如梦。好像她天生就是歌女,只会唱小曲,只会讨好贵人,只会当人的宠物。
  她帮助杜家三娘子摆平对方婚约的事,杜三娘子怜悯她,为她遮掩了出身线索,不让人去怀疑她和旧阿鲁国的关系。杜三娘子揉着她的发,轻声:“杜家如今有变,待我解决了家中难关,若你还在这里,我想法子救你出去。”
  阿娅便数日子等着杜三娘子。
  她还没有等到杜三娘子的时候,一次献曲中,她见到了大魏太子,暮逊。
  她已经不记得这个人了,她躲在珠帘后偷看,心中在看到此人时便生出慌乱。她的畏惧,被他人理解成了“钟情”。歌舞坊的老鸨把阿娅推出去,暮逊目色古怪地凝视着她。
  从这时开始,暮逊开始流连歌舞坊,开始经常点阿娅来陪,阿娅渐渐在东京惹出了些流言——
  她被人戏称为,“太子的小黄鹂”。
  --
  那不是美称。
  那是羞辱。
  她如愿变成了暮逊想让她变成的人。
  --
  一次次的相处,一次次的试探。
  当暮逊看着阿娅时,他可否会想起昔日的安娅公主?
  当暮逊将阿娅关在樊笼中时,他是否心生快意——
  他已完成驯服。
  他享受他的成果。
  他让他的猎物趴在脚边,系着锁链拴着长绳,朝他跪舔朝他磕头,朝他卑躬屈膝极尽谄媚——原谅他的一切,爱上他的一切。
  她将樊笼当做安乐窝,享受樊笼中的“爱”。
  --
  湖泊这样黑,这样静,这样可怕。
  阿娅沉向湖底,眼中落下泪。她麻木地看着暮逊朝自己游来,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神色,在一瞬间生出怨恨之意——
  她想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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