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九月的草原,又是格桑花盛开的季节,紫红的花朵美丽娇艳,点缀着绿色的草滩,分外耀眼。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蜜蜂嗡嗡地叫着,牛羊们却挂在那绿色的山包间,像遗落在大自然中的珍珠和玛瑙。那绿色的山包,像铺满了细密的绒草,一个连着一个,连绵不断地伸向远方。远处,祁连雪峰高耸入云,黑压压的松林呈一抹黛青,宛若一幅水墨画。
  银杏正赶着羊群,缓缓地向草原深处走去。她握着一根长杆的牧羊鞭,那一地的珍珠般的羊群,仿佛是鞭子一抖,从鞭梢上抖落下来的。
  前些日子,当哥哥从村委会拿来了那张刊有天旺照片的文章和报纸后,呼呼地喘着大气说:“你看看,他早就回到了他的家乡,办起了厂子,早把你给忘了。你还为他辩解,对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好辩解的?明天我就上去,揭开他那张虚伪的面纱,让世人知道他是一个什么货色。”
  其实,她早就从收音机里听到了天旺的消息,也给天旺去了信。尽管如此,哥哥的话还是对她有所触动。她完全可以理解哥哥的心情,却不想把事情闹大,更不想给她心爱的人儿带去伤害,就安慰着发怒的哥哥说:“哥哥,你别这样,他毕竟是飞儿的父亲,你就给他留个面子吧!再说,他也不知道,不知道出生了飞儿。”
  哥哥说:“他不知道,我就是让他知道。一个没有责任的男人,一个没有勇气承认自己孩子的男人,还算什么男人?”
  她苦苦哀求道:“哥哥,不是这样的。你不了解,不是这样的,一定是我们搬了地方,他找不到了我们的归途,才放弃了……等我给他去封信,说明了情况,他会回来看孩子的,一定会。”
  信发出去后,她几乎是度日如年,尽管她在心理上做好了承受一切的思想准备,尽管理智早就告诉了她,像他这样优秀的男人,不可能到了三十多岁还会孤身一人。但是,当她看过了他的信,得知他已经娶妻生女后,仿佛轰然一声,她的人生支柱一下坍塌了。多少年的风风雨雨,没曾击垮她,多么大的压力,没有压垮她,一步一步地走来,走到了今天,是因为她始终心存着一丝希望,虽说那缕希望是那么的渺茫,但是,它就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神灯,照亮着她的心扉。现在,当这盏神灯终于在她眼前熄灭后,她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
  默默地流了一阵泪,心才又慢慢恢复了平静。又一次打开信笺,慢慢地读了起来。当她看到他为了给民工们讨回公道,竟被黑心的包工头雇凶,差点送了命,她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当她看到那一封封发自南国的信,被弥漫在草原上的蝗虫挡了回去,她不由得为自己的命运多舛而感叹……为什么迁徙的羊群没有在草原上留下足迹,让飞来的鸿雁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为什么我要用善良的谎言蒙骗了寻找报复的哥哥,让思归的骏马迷失了方向?一切的苦苦寻找和苦苦守候,难道果真是冥冥之中的命运安排,让我们终成两条孤独的河流,再也不能相汇在一起了吗?
  命运之神啊,你为什么总是阴差阳错呢?
  唯一值得她欣慰的是,他也曾真实地爱过她,也曾心切地寻找过她。这就够了。其实,不够又能怎么样?
  没想到的是,他却向她提到了酸胖。一说起酸胖,她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了那个憨厚老实的汉子,那个笑起来,只会嘿嘿嘿,嘿嘿嘿的汉子,那个见了人,只会搓着粪叉一样的大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的汉子。那无疑是个本分善良的好人,但是,却不是她所爱的那种男人。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天旺,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会令她如此心动了。既然错过了他,就意味着错过了一生的姻缘。她早就想好了,如果得不到他,今生今世,她就再不嫁人了,一个人,守着飞儿,过此一生。最艰难的时刻都熬过来了,还愁熬不过往后的日子么?可是,现在,她不这么想了,既然命运给她做了这样安排,她只好改变了她原来的想法,为了能见到她日夜思念的人,为了让儿子有一个避风的港湾,也为了慰藉他苦难的心灵,她只好照着她心爱的人儿给她指出的路,朝前走了。
  她给他去了一封信,只写了三个字,就三个字:“听你的!”写完了,一颗泪珠落在了信笺上,洇湿了一大片纸,却没洇湿一个字。寄出后,她就等着,等着山外的人来接她。
  山外的人,终于来了。
  他收到她的回信,打开后,只有三个字。这三个字,让他感到沉甸甸的,也让他感到了剔透心扉的痛。他知道,这三个字,凝聚了她一生的爱,凝聚了她所有的情,以及活的无奈和生的痛楚。他再也按压不住激动的心情,给王小云打了一声招呼,说有事要去凉州,就匆匆上了路。
  他开着新买的桑塔纳,到了凉州,又顺兰新线驱车西下,来到了张掖,然后就按着银杏提供的地址,一路找了来。当他又来到了祁连山下,来到八个家大草原的怀抱,来到了当年与银杏分别的地方,止不住心潮起伏,感慨万端。他停下车,遥望着那片八年前被大雪覆盖着的草原,早已变成了一片荒漠,干涸的土地上泛起了一块又一块的碱滩。草原的退化,让他感到一阵惊讶。他原以为只有红沙窝村的土地逐渐沙化了,没想到祁连山下的草原,竟也在逐渐变为荒漠。当年的草原不见了,唯独那缕红红的火团,还在他的心里燃烧。他缓缓地闭上眼,仿佛又一次真切看到了那团燃烧的火焰,看到了那个令他日夜思念的人儿,从茫茫的雪原中,正向他走来,哦,银杏,我的银杏……可是,他知道,这一切,已经永远地成了一个遥远的背影,再也不可能了。正因为如此,那记忆中的一抹红,才是那般的火红似霞,那般的燃烧如焰,才使他心存着无数个缱绻的回忆,寄托了无数个美好的向往。
  他缓缓地睁开眼,雪原中的那抹红渐去渐远了,仿佛变成了一团火烧云,飘到了天边,挂在了高高的祁连雪峰上。
  他又上了车,沿着祁连山脉向西急驰而去。祁连山的对面,是号称中国历史十大名山之一的焉支山。据史料记载,隋大业5年,隋炀帝西行时,在山脚下谒见了西域27国使臣,甘州、凉州府派仕女歌舞队在路口朝迎。这里曾经植被丰富,森林茂密,百花池蝶飞峰舞;玉龙泉溪水潺潺,山间云雾缭绕,生态宜人。唐代大诗人李白《幽州胡马歌》中吟诵的:“虽居焉支山,不道朔雪寒。妇女马上笑,颜色如玉盘。翻身射鸟兽,花月醉雕鞍。”再现了当时的盛世美景。千百年来,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曾为守候着这片土地而骄傲,故而,才有了“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蓄息”的千古绝唱。可是,这一切,已经随着千百年的历史演变,慢慢地变成了一片褐色的荒山,唯独对面的祁连山,仍像一条巨龙,盘踞在整个河西走廊。远远看去,一座雪峰连着一座雪峰,那缥缈的烟霭,低回的云朵,仿佛一道永远的风景,终年挂在天边,心里顿生出一种博大的情怀和无比的敬仰来。祁连雪峰,你可曾知道,就是你,才养育了河西走廊的世世代代。你又可知道,为了这一方水土,千百年来,在你的脚下演绎出了多少次金戈铁马的厮杀,多少场幕惊心动魄的悲剧?折戟沉沙,马革裹尸,古时征战几人回,多少英雄长眠此?随着沧海桑田的流年运转,雪峰越来越退向遥远的天边,那咕咕流淌的条条河流,越来越势单力薄,当汇聚到腾格里的石羊河时,再也无力奔腾了。下游的人们,干涸地仰望着你,你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让那片肥沃的土地,从此成为一片荒漠,成为中国西部的又一个罗布泊?让千百年后的子孙们,冒着生死危险,去探索它的秘密吗?
  祁连山,我的祁连山,我的神秘的雪峰!难道你就这样忍心遗弃了你养育世代的臣民?
  他顺着弯弯的山路,开车进入祁连山的怀抱中,才感到这里却是另外一个世界。不进山,只知道它是一座山,进了山,才知道这里的世界奇妙无比。这里水草丰美,牛羊马壮,这里地域辽阔,山清水秀。一望无际的草地,连成一片绿色的海洋,微风乍起,碧波荡漾。绿色草丛中,星星点点的格桑花,像镶嵌在大地上的玛瑙,将草原点缀得无比绚丽多姿。团团雪白的羊群,挂在山冈上,仿佛漂浮的白云。
  他走一处,问一处,放牧的老人,骑马的汉子,都热情地给他指点着寻找银杏的路。翻过一座一座的山,越过一道一道的岭。他才停下了车,踏着软绵绵的草丛,向前面的羊群走去,去找寻他那失散多年的人儿。
  隐隐约约间,前方传来了一阵歌声,随着渐行渐近,那歌声,仿佛长了翅膀,在草原上空飘荡了起来。天旺听不懂歌词的内容,可是,那调子却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才具有的那种风格——辽阔、忧伤,悲凉、悠长。那是一种穿越时空的,透骨彻心的苍凉,那是一种优美得令人沉醉的,伤感得令人心碎的空旷,像天籁,仿佛能带着你翻越高山,穿越草原,走进那远古的年代,走进那茫茫的草原深处……就在这时,他才似乎明白,裕固族人的心胸之所以那么宽广,是因为草原促成了他们的性格生长。他们承受苦难的能力之所以那么强,是因为他们通过歌声抒发了忧伤。
  他完全被那歌声融化了。仿佛所有的忧伤,所有的苦难,都被这清澈如水的歌声融化了。留在心底的,成了人世间最珍贵的至洁至纯。随着一声长长的尾音,仿佛一把利剑,刺向天空,声音就一下飞到了雪山之巅。当声音渐渐地落在了祁连雪峰之上,他这才回过神来,看到一位牧羊女正站在一个山冈上,朝他眺望着。
  他突然觉得那就是银杏,她应该是银杏。他加快脚步,向那女子走去。那女子,却像飞了一样,向他飘了来。距离在他们的脚下越来越短,就他们近在咫尺之间,就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看着她,那张曾让他心醉神迷的面庞,平添了一层难以察觉的岁月风霜,原本雪白的面颊上,多了两抹淡淡的红。只有那对雪白的牙齿,依然如祁连峰雪那样白得耀眼。时间老人真是一个最美妙的化妆师,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化妆成了一个具有成熟魅力的少妇。
  她看着他,感觉他也变了,他再不是那个见了人有点腼腆的俊小伙,而是成了一个健壮、成熟的男人。眉宇间,透出一种坚定与沉稳,那张紧抿着的嘴唇,棱角分明,看去是那么的自信。
  他轻轻地,轻轻地说:“银杏!对不起,我让你受苦了。”
  她喃喃地,喃喃地,呼唤了一声:“天旺!”说着一下扑到了他的怀中。
  天旺张开手臂,紧紧地揽住了她。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思念,仿佛都凝结在了这时,多少句蜜情爱意的流淌,仿佛汇聚到了这一刻。可是,他们就这样紧紧地拥抱着,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在这个时候,似乎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他的手紧紧地揽在她的单薄的后背上,顿感她的身子痉挛般地一阵阵战栗了起来。他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瘦弱的肩上,承担了多么巨大的压力。亲爱的人儿,我们虽然错过了一生无法挽回的姻缘,但是,却无法阻挡我爱你的心。跟我走吧,亲爱的人儿,即便我当不了你人生路上避风遮雨的大树,至少也会时刻呵护着你。
  她依偎在他的肩上,感觉到他的臂膀是那样的坚强有力,他的肩头是那么宽厚无比,这是她日夜思念着的港湾,现在,终于泊在了这个港湾中,但是,这个港湾已经成了别人的港湾,再也不属于她了。这样想来,悲从心来,由不得一阵阵抽泣起来。多年的含辛茹苦,多年所受的委屈和心酸,像决堤的洪水,不由分说地冲泄了出来。
  他明显地感觉到,她那削弱的肩膀在一抖一抖的,仿佛要把他的心都抖碎了,让他顿生出无限的爱怜和忏悔。他知道,她的心里一定也很苦。哭吧,亲爱的,苦了,就哭哭吧。有时,哭也是一种发泄,等发泄完了,才会好受些。看着他日夜思念的人儿这样痛楚,他的心更是锥心刺骨般难受,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多年的奔波,一路走来的辛酸,被黑心的包工头的暗算,他未曾掉过一滴泪,似乎就在这一刻,他再也忍不住了,将所有的屈辱,所有的辛酸都聚集到了一起,为银杏的守候而感动,又为银杏所受的屈辱而心酸,泪水早已模糊了他的双眼。他知道,无论怎么忏悔,都无法洗掉自己身上的罪孽,无论她多么宽容,也无法求得自己的谅解。
  少顷,他感觉她的身子稍稍平静了,便轻轻捧起她的脸,他想认真的看一看,看看他心目中珍藏了很久很久的那朵格桑花,是不是还是那么美丽如初。她抬起了头,泪眼婆娑中,更显得娇美动人。他用手轻轻地抚着她脸上的泪痕,那泪珠,一个个就像是带露的晨珠,晶莹剔透。他无比爱怜地说:“因为我,让你受苦了。”
  她微启双唇,淡淡地说:“我值。”
  他从她的哈气里,感到了一种非常熟悉的气味,那是格桑花的气味,淡雅、清香。
  他说:“酸胖是个好人。”
  她点了点头。
  他又说:“我把你介绍给他,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能理解吗?”
  她说:“我听你的。”说着,两眼一闭,随即便滚落下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
  他的心一下又碎了。
  少顷,他才说:“飞儿呢?”
  她说:“他上学去了。他长得可像你了。”
  他猛然一震,由不得闭上了眼睛,一阵激烈的心跳结束后,才说:“这次,能不能告诉他,我就是他的爸爸,是他的亲爸爸?”
  她摇了摇头说:“等到他长大了,我会告诉他的。可是,现在……告诉了不好。”
  他说:“我对不起你们!”
  她说:“这是天意。”
  他又为她拭去了挂在脸颊上的泪珠。
  她却将双眼一闭,幽幽地说:“吻吻我好么?”
  他轻轻地吻了一下,感觉像碰到了两片带着晨露的花瓣,刚要放手,就被她死命地揽住了头,拼命地吻了起来。多么熟悉的气息,多么甜润的双唇,仿佛一个翻越了千山万水的跋涉者突然遇到了一眼甘泉,仿佛一个饥渴难挨的逃荒者突然遇到了一顿美味,喝不够的清凉,让他通体舒畅,吃不够的美味,让她每一个神经都感到振荡。那种所需,是人类共有的渴望,却被他们生生的扼杀了多年,猛然的复苏,却以火山爆发般的激情,化作熊熊的烈火燃烧了起来。她止不住地大声呼唤了起来:“天旺,我要,你给我吧,求求你,再给我一次……”她几乎在他的怀里软成了一根面条。他的热血一下沸腾了起来,他把她刚放到了草地上,正准备要给予她,脑海里突然一惊,仿佛灵魂深处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像蛇咬了一样马上弹开了说:“不!不能!银杏,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已经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再不能继续做对不起你的事……相信你能理解!”
  银杏突然一愣,两眼空洞地看着他说:“你……这样做,就对得起了我?”
  天旺说:“不!不是这个意思。银杏,你理解错了。这正是对你的尊重,也是对你的爱。我已经是罪孽深重的人了,我不能再……造孽了。那样,我将会一生感到难受……以后,我会像亲哥哥一样,一样的关心你。”
  她突然以手掩面,无声地抽泣了起来。
  他来到了她的身边,本想劝劝她,没想到她突然推开他的手说:“你走!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怜悯。”
  天旺只感到心里一阵难受,却不知道怎么是好。他知道他又一次伤害了她,但是,他宁可就这样伤害她,也不愿意再像过去那样伤害她了。他相信,等她平静下来,她会理解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风拂来,传来了一声轻轻地呼唤:“妈——妈,妈——妈……”
  她这才清醒过来说:“飞儿来了。”说着,便站起身,长长地应了一声。
  他向声音发来的方向看去,见草丛中,蹦蹦跳跳走来一个孩童,如一只归途的小羊羔,可爱极了。儿子,那是我的儿子呀,他不顾一切地向前迎了去。
  孩子见他迎了来,却站定了,看着他说:“你是谁呀?”
  他极力地想从孩子那张充满稚气的小脸上找到他的印记。他终于看到了,从那双见到陌生人的怯怯的目光中,仿佛看到了他遥远的影子。可是,面对儿子,却又不能相认,这是人世间多么大的悲哀呀!他颤抖着嘴唇说:“飞儿,我是你的……一个叔叔。”
  孩子疑惑地打量了一下说:“叔叔?我怎么没有见过呀?”说完,突然从他身边跑了过去,跑到了他妈妈的身边。
  当他回转过身子,将目光投到他们母子身上时,只看到银杏幽幽地看着,一脸的茫然。他的儿子却躲在了母亲的身后,只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好奇地看着他。那样子,使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家里来了陌生人,他也常常躲在母亲的身后,却将脑袋探过去,好奇地看对方,一旦对方看着他时,他又马上藏过脑袋。没想到从儿子的身上,他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找到了人生的轮回带来的心灵的慰藉,而这样的慰藉,却又是那样的令人心酸。
  儿子悄悄地说:“妈妈,这个人是谁呀?”
  银杏说:“飞儿,他是……杨叔叔。以后,你就叫他杨叔叔。”
  他的眼睛润湿了,不由分说,便上前抱起飞儿,止不住的泪水便涌了出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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