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秋日的太阳像一只充了气的猪尿泡,白剌剌地挂在当头,却不硬,照在人的身上暖融融的。胡老大恍若一只秃鹰,圪蹴在烽火台上,定定的,看着。羊们一个个挂在骆驼草上,星星点点的,像一朵小小的白棉花。那连绵的沙包,起伏在大漠戈壁中,一个接一个,一直连到了天边。天,瓦蓝瓦蓝的,像个硕大无朋的大锅,罩了下来,将世界万物,将戈壁大漠,罩了个严严实实。
  渐渐地,在胡老大的视野里,出现了一辆大卡车,从红沙窝村开了出来,在广袤无垠的戈壁沙丘间,像一只被剁了头的老母鸡,扑腾着,沙尘就被扑腾了起来,忽而被滚滚沙尘笼罩了起来,忽而又从沙尘中钻了出来,牵了沙尘的头儿,那沙尘,就像一条腾云驾雾的巨龙,连成了一个长长的影子,飘在空中。等到那沙尘落了下去,天被澄清了,汽车早就跑球了。胡老大就这样看着,一直看着那汽车走远了,走到了天的尽头,看不到了,才收回目光想,杨二宝这狗日的,也太能吃苦,昨天下午回来的,现在又出去了,也不知让汽车缓上两天,把汽车累垮了,看你还咋办!
  胡老大是给杨二宝放羊,他已放了好几年羊了。胡老大生来就是一个放羊的命,小时候,他给地主老财放过羊,到了人民公社,给集体放过羊,土地承包后的第三年,又给杨二宝放。他比较了一下,给杨二宝这狗日的放羊最好,比给谁放都好。给地主老财放羊时,一天混不饱肚子,成天还挨骂受气。给大集体放羊那阵儿,虽说也饿着肚子,但是能图个精神畅快。人活为个啥?不就是图个畅快,活个精神嘛。现在,给杨二宝放养,却图个实惠。杨二宝每月给他三百元的雇用费,说是工资。呵呵,听起来还很好听的,像工人,国家干部了,拿工资了。其实,国家干部,工人还没有他拿得多哩,金秀的男人四狗子在凉州市汽修厂当工人,工资也就是三百块左右。前一阵子,听说金秀不种地了,地交给了别人,她带着娃们到凉州市去了,去了准备在街上摆个小摊儿卖酿皮。卖酿皮也不错,好赖比种庄稼强。庄稼是不好种,一年辛辛苦苦地下来,交了公购粮,交了各种税,只能落下一年的口粮,经济上还是不行。因为经济上不行,所以村人都羡慕他,就开他的玩笑说,胡老大,你都抵得上一个国家干部了。他就咧了嘴笑,能拿这么高的工资,不由他不高兴,高兴了就得笑,不笑也忍不住。心想只有给人家尽心尽力地把羊放好,才能对得起他拿到的工资。
  呵呵,现在想起来土地承包那年,也真是可笑,实在可笑。那时,羊群一散,他就觉得天塌了,地陷了,没了活人的心境。头一年分了地,等苗长到一尺来高,要浇头水了。他听人说,一斤化肥能长四斤粮食,他就把所有的钱拿出来都买了化肥,一次性都撒到了地里,想让它变成粮食。没想到施过化肥,浇过头水,到地里一看,别人家的田苗长得油绿油绿的,他家的却黄丝丝的一片焦黄。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头就一下了大了。老天呀,这是咋回事?你不想让我胡老大活了你就言传,你怎么这样害人呢?我饿死了不消说,还有我的锁阳哩,还有我的酸胖哩,叫他们咋办呀?一想这些,悲从胸来,就忍不住,蹲到田埂上吼吼吼地哭了起来。
  不远处,正在浇水的田大脚听到胡老大在哭,就颠儿颠儿地走了来,一见胡老大地中的苗,黄咝咝地打着蔫儿,就知道是被化肥烧了。心里很是同情,就劝胡老大说:“胡大哥,你放化肥时,咋不问问人?化肥放多了,就能把苗烧死,这是科学呀。”
  胡老大一听,更是难肠,就起了自己的耳光,边边说:“我真是个老糊涂,真是个瞎头!我饿死了不要紧,叫我的娃咋办呀?”他说一声,打自己一个耳光,说一声,打自己一个耳光。竟把他自己打得鼻青脸肿。
  田大脚就上前抓住他的手说:“胡大哥,你别打了,你咋能打自己呢?让人看了多难肠!”
  胡老大说:“我恨我呀,恨我咋这么愚……”
  田大脚说:“你就别恨了,放宽心,我们能过得去,也让你过得去。庄稼一季子,人是一辈子,这算个啥?今年没种好,还有明年,后年,怕啥?你把自己折腾坏了,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老奎听到胡老大的哭声后,也赶来了,见胡老大自己把自己打得鼻青脸肿,心里也难肠,嘴上却对田大脚说:“你放开他的手,让他这个老没出息的自己打自己,我看他怎么打。”
  田大脚松开了手,胡老大却垂下了头,不敢拿正眼看老奎。老奎便骂起了胡老大:“你真是个老没出息,毁了一季庄稼算个啥?算个球!大家能过去,能把你这个老松饿死?你哭喊个啥,光彩得很,让人都来看你唱大戏?”
  胡老大被老奎臭骂了一顿,才少许冷静了下来,便说:“好我的支书哩,咱庄稼人靠的就是这把庄稼,毁了庄稼,咋能不难肠哩?”
  老奎说:“难肠了就哭,就自己打自己?现在哭过了,也打过了,舒服了吧?你这个老倒灶,我看你活苕了,真的活苕了。到时候多浇上一轮水,苗还能缓过秧来,怕啥?就是缓不过来,也饿不死你,怕啥?”
  田大脚也说:“支书说得对哩,多浇轮水,苗还能缓过神儿来。”
  后来,在调水的时候,老奎果然让他多浇了一轮水。苗是缓过来了,但终究元气大伤,长势远不如别人家的。粮食打下来,勉强糊口。老奎就说:“老大,公购粮你就别上了,我给你完成算了。”
  胡老大说:“还是我上吧,我咋好意思让你的顶呀?”
  老奎说:“公购粮你上了,你吃啥?再别说这隔散话了,我给你上了就是。”
  田大脚因念胡老大曾给予她的好处,就说:“胡大哥,你的麦子瘪,地种你就别留了,我家的粮成色好,先给你借过去二百斤,到来年当地种去吧。”当即,就在打麦场的上风处,给胡老大盘过去了二百斤麦子。
  胡老大就感激地说:“好好好,明年我也在上风处给你还过去。”
  胡老大非常感激这两家,但苦于无力回报,想想老奎家的娃们一个个上了学,家里缺劳力,杨二宝常到外面做木工,家里只有田大脚和秀旦儿,就常打发锁阳给这两家帮忙干些力气活儿,以此作为情感的补偿。锁阳是个不惜力的汉子,干活也有眼力,不论是出粪,还是拉土垫圈,他都干得有板有眼。活干完了,要留他吃饭,他总推说他爹做好了,瞅一虚空,便撒腿溜了。两家人就越发觉得锁阳是个好娃。
  胡老大曾与田大脚好了几年,一直好到杨二宝从狱中出来,就不敢再好了。虽说不好了,但是,两人还是有情,偶尔在田间地头碰到了,就心照不宣地点个头,或是打一声招呼。有时见周围没有人,田大脚也就关心地说:“胡大哥,有合适的,你就找一个吧,日子也不是这么个过法。”
  胡老大就说:“算了,那有合适的?老了,也惯了,不如省下个钱给娃蛋说媳妇吧。”
  田大脚就脸儿红着说:“胡大哥,你是不是记恨我?你不要记恨,我也有我的难处。”
  胡老大说:“你说哪里话呀,我感激都来不及,怎能记恨你?”
  田大脚说:“我就怕你记恨我,只要不记恨就对了。”
  胡老大说:“你把你的心款款地放稳,不记恨,也不要传到二宝的耳朵里,过去了的就过去吧,让它烂在心里。”
  田大脚说:“咋能传到他的耳朵里去?我又没有活苕。”
  后来,杨二宝倒腾富了,想办个羊场,就从内蒙,还有山丹倒腾了几卡车羊,让他去当羊倌。从此,胡老大又操起了旧营生,放起了羊。胡老大常觉得,人是最识不透的东西,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我当劳动模范那阵,大会小会受表扬,杨二宝却是一个坏典型,大会小会受批判,两个不同的典型,一路走下来,如今又成了两个典型,他成了致富的典型,成了沙镇的首富,我却成了他的雇工。这是好听的话,就破了,他就是地主,我成了长工。绕来绕去,绕了一个大弯子,我还是个长工。唉!命,这都是命!杨二宝那狗日的命好,当年干了坏事,还能坐上汽车,好像就注定了他有坐汽车的命。我胡老大天生的就是一个放羊的命,小时候给地主老财放羊,新社会给大集体放羊,现在又给先富起的人放羊,这是命,说来说去,是一个放羊的命……老远里,胡老大了见有一个黑点儿,慢慢向他这里蠕动了来。胡老大看不清他是谁。在这里,很少有人来的,来也是杨二宝来。杨二宝来时,不是一个人走来的,而是开着他那辆球头车来的,来了肯定是要抓羊,抓了拉回去宰了吃,或者招待人。杨二宝一年光吃掉的羊也有三四十只,也能结成一个小群了。那狗日的是活好了,活美了。胡老大喜欢抽凉州产的旱烟渣子,曾让杨二宝给他捎买过。他给杨二宝钱,杨二宝说等买来了再说。到买来了,再给钱时,杨二宝说,算了,没有几个钱,你抽去吧,抽完了再给你买。等快抽完了,杨二宝来捉羊,又给他带过一大包。这回,他非要给杨二宝给钱,杨二宝还是不收。他就说,你不收也行,工钱中给我扣了就是。杨二宝就笑骂说,老倒灶,你抽吧,你不会把我抽穷的,只要你给我放好羊,这点旱烟渣子算什么?以后我给你包了。胡老大说掌柜的,你就是不给我买旱烟,我也得给你把这些先人伺候好,这是我的营生呀。杨二宝喜欢胡老大叫他掌柜的,一叫,眼睛眯成了鸽圈儿屎,越发地高兴了,哈哈大笑着说,下次来了再给你捎瓶烧酒,让老倒灶解解闷。下次来了,果然就捎了两瓶沙城产的腾格里白酒。胡老大过意不去,这次非要给钱,杨二宝还是不收,就呵呵笑着说,我不是卖酒来的,老倒灶,你就放心喝吧。你放羊放得好,算是对你的奖励。胡老大有时想起,觉得杨二宝也好着哩,虽说给他当雇工,当得也舒服着哩。
  那黑点儿越来越近了,从那人的走姿上看,像是支书老奎。莫非真是那老倒灶?他到这里做啥来了?
  在红沙窝村,胡老大最佩服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杨二宝,另一个就是老奎。但是,佩服和佩服不一样,对杨二宝,他只是佩服他心眼儿活,能适应时代,是个乱世英雄。对老奎的佩服,却是打心眼的折服、尊敬。他们一路走来,走了几十年,知道他是一个硬汉子,一个山塌不后退、浪打不回头的真正硬汉。他的身上,有一种正气,一种大公无私、不畏艰难的精神。正是这种精神,才撑起了红沙窝村的一片天。可是,自从土地承包后,他觉得老奎与过去有点不一样了,究竟是哪些不一样了,他又说不出来,反正是觉得不太一样了。
  渐渐地,那黑点越来越近了,他已经能看清了,他就是支书老奎。就站起来,朝沙坡坡下的老奎喊了起来:“嗨!支书,哪股风儿把你吹来了?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老奎就应声道:“是西北风吹来的,让我来看看你这老倒灶,让狼吃了没有……”
  胡老大就嘿嘿地笑了说:“没有呀,狼嫌我太腥气了,给它吃它也不吃,它不吃,我就得活着呀!你好着吗?”
  老奎说:“好着哩,好着哩!不好也好着哩!”说着就颠颠地上了沙梁梁来。
  老奎今天出来得早了,他先到黑风口查看了一趟那里的防护林带,看完了还觉得早着哩,就拐了过来,想看看胡老大,时间长了,没见这老倒灶,还怪想的。胡老大自从给杨二宝放了羊,就住在了沙窝窝的羊房里,一年四季,和他的先人们都在这荒滩上,很少回村子,见面的机会就少。时间长了,不见见面,还想。那年,胡老大要给杨二宝去放羊,来征求他的意见,说是吃不准,能不能去给他放?老奎就问他,你心里是咋想的?胡老大就说,打心底里说,我还是想去放,一来,我这辈子爱羊;二来,家里的地少,就三人的地,由锁阳一个人就种了,我腾出来,多多少少也能挣几个,贴补贴补家用。老奎本想要阻止他,咱们共产党员,穷了就穷些儿,也不能给私人去当雇工。但是,转念一想,现在上面都放开了,允许私人雇工,我管球这么多做甚?管好了是好事,管不好两头子得罪人。想了想,便说,你看着办吧,想去了就去,反正现在啥都放开了,也没人限制。胡老大就说,那好吧,我就先给他放着再说。就这样,胡老大就成了杨二宝的羊倌,一放就放了五年。
  刚才,老奎边走边谋算着,胡老大接过羊群时,才只有七八十只,现在已经繁殖到三百多只了,每年,光杨二宝自家宰了吃掉的,送人的,招待人的也有四十来只,这样算来,胡老大五年就给杨二宝增添了四百多只,再加上羊毛,少说也创下了十多万的价值,而胡老大的工资一年才三千六百元,五年还不到两万,除此,还有十万元,这就是杨二宝的纯收入。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老奎从来没有心思给杨二宝算账,这一算,真的把他吓了一跳。这狗日的,的确精,的确鬼,投入一万多,五年就尽赚了十万元,还不算每年吃掉的。这狗日的,真的精,精到了家。于是,老奎便也更加认定了他一贯坚持的理儿,凡是发家致富的冒尖户,没有一个不是靠剥削人的。只是剥削的方式不同罢了,有的是明大明剥削,有的是绕着弯儿剥削,不剥削人,他的本事再大,创造的价值也是有限的,也不能三五年就成了一个大富翁。想那年,杨二宝被树为县上的致富能手,老奎虽然嘴上没有说什么,但是,心里一点都不服气,日鬼弄棒的,算什么能手?你有本事,好好摆弄庄稼,科学种田,夺了高产,我老奎打心眼里佩服你,凭搞歪门邪道,就是成了百万富翁,老子也不会把你放在眼里。后来,报纸出来了,说杨二宝是致富路上的带头人。带个球!人人都像他那样,投机倒把,坑害国家,剥削乡邻,中国不乱才怪!他看都不看,就把报纸扔到了一边。报纸扔了,广播又响了,广播中又在讲杨二宝怎么怎么富了。怎么富的?都说些骗人的假话,怎么不说一句真话?他一把就把广播线扯断了。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现在已经不说剥削不剥削的话了,也不说投机到把的话了,不管怎样,只要你能富,就是好汉,就是爷。唉,想这些做啥?没球意思,白费脑子,还想不清楚,还不如不想,安生些吧!
  此刻,两个老汉见了,很是亲热。胡老大就掏出烟渣子,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两张报纸扯的纸条儿,给老奎递过一张说:“你今天咋有空了?”
  老奎卷着烟卷儿说:“到黑风口看了看防护林带,是还早着哩,就绕过来看看你这老倒灶还活着没有?”
  胡老大就咧了嘴笑着说:“活着哩,阎王爷不收,就得活着呀。防护林咋样?没有人损坏吧?”
  老奎说:“没有。专门有人白天晚上护着哩,要是不看护,早就被人砍了当烧柴了。”
  胡老大说:“也亏了那片林带,像个屏障,把红沙窝村给护了起来,要是你当年不坚持建那片林子,红沙窝村怕早就完了,让黄沙给吃了。”
  老奎说:“那时候,浑身就是个劲蛋蛋,成天只想着公家的事,想着咋把黄沙给治住,让产量上去,让粮食大家过个好日子。现在,要说生活比那时好多了,吃不愁了,穿也不愁了,可就是成天乏兮兮的,打不起精神来。”
  胡老大说:“是哩,是哩,要说日子,真的好了,可就是打不起精神。我们当年搞互助组、高级社那阵儿,劲头多大呀!没有牲口,我们就当牛拉犁,还老唱花儿少年,从来不知道乏。”
  一谈起过去,老奎一下子兴奋了起来:“那时候也有魄力,一说要搞互助组,好多人家都有顾虑,后来见咱们几家搞得轰轰烈烈,地种得早,活干得快,才纷纷来入组。那时候,哪来那么大的劲头?现在的年轻人,没有一个能敌得上我们年轻时的那阵儿。”
  胡老大说:“你记得不?*那样,我们去红崖山修水库,连着干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你躺过去怎么也叫不醒了,急得你家里人站在旁边抹眼泪。”
  老奎笑着说:“咋不记得?那时候我们正恋爱着哩。等我醒来,女人的眼睛哭成了一个烂桃了。”
  胡老大说:“那个时候,人的思想好,比现在好。就只想着建设社会主义,从来就不想个人的事儿。”
  老奎说:“说起来,那年治沙,你也太傻了,你的女人明明有了身孕,你还硬逼着让她上沙窝去治沙。”
  胡老大听了,就长叹一声说:“苕着哩,那时真的还苕着哩。那是个好女人。”
  老奎也长叹一声说:“算了,不说了,说了反而叫人难肠。”
  胡老大也叹了一声说:“是哩,不说了,说了实在难肠。”
  于是,两个又卷起了烟。
  默默地,谁也不再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了。
  那是一个令他们激动不已的年代,又有着不堪回首的心痛。没办法呀,没办法,谁让他们生在了那个年代?谁又让他们的先人流落到了这沙窝窝里来安家?
  过了好一阵,胡老大忍不住了,又说:“那女人,真是个好女人,是我害了她,是我造的孽呀!”
  老奎说:“她的性格也太好强了,要是她坚持不去,也就不会出事了。”
  胡老大说:“唉!命,这都是命!不说了,说了伤心,不说了!”
  老奎说:“你这烟渣是哪里弄的?还挺有劲道的。”
  胡老大说:“是杨二宝从凉州捎来的,你爱抽,我羊房上还有一大包,你带些抽去。”
  老奎说:“不了,不了!我抽惯了老条烟,还是抽条烟过瘾。”说着就掐灭了大炮筒,拿出条烟锅抽了起来。
  胡老大知道老奎与杨二宝有隔阂,一说起杨二宝,老奎的情绪明显地低了下来。胡老大也不回避,便说:“支书,你们两个,真是钉子对了铁。有时,看到你们那样,我心里也难受,能和好,还是和好算了,都是一个村的,搞得别别扭扭的,谁也不舒服。”
  老奎说:“老大呀,别人不了解我,难道你还不了解我?那件事儿过去多少年了,他总是怀恨在心。处在那个年代,又对到了风口口上,我也没办法呀。他老觉得是我把他送进了监狱,我老奎哪有那日天的本事?”
  胡老大说:“那事儿,也怪我多嘴,我要是不跑到你家去汇报,也就不会有这档子事了。”
  老奎说:“咋能怪你?谁都不怪,怪也只能怪他自己。那时候,谁家不困难?谁家不挨饿?不能说饿了就去偷种子。那种事儿,你就是不汇报,迟早也会查出来的。不长庄稼,总有原因,他能躲过去初一,躲不了十五。像这样恶劣的事,你能不查吗?查出来不批能行吗?要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社会主义的墙角不都让这些人挖塌了,还要我这个大队支书做甚?后来放出来了,本想与他和好,可他的怨气大得很,好像是我冤枉了他,就把他的怨恨全加到了我的身上。”老奎不说则已,一说就控制不住地激动了起来。
  胡老大说:“是哩,我们都清楚,他是对到了那个风口口上,他谁都怨不着,要怨也只能怨他自己,谁让他手脚不干净?”
  老奎猛吸了一口烟,随着一股浓烟从口鼻中喷出,仿佛把几十年积压在心里的话也喷了出来:“人啦,天地良心。不讲良心了,还有啥说的?没说的了,真的没说的了。他蹲了监狱,我没有少照顾过他的婆姨娃娃。田大脚的手脚不干净谁都知道,可是,我还是偏偏让保德把她派到麦场去干活,这是为的啥呀?一个工,她就往家里跑三趟,别人不是瞎子,我老奎也不是瞎子。她跑回做啥?不就是用鞋壳囊里带点粮食回去?秋后分杂头,我总是照顾点她,给她家多分点,难道她心里没数?困月上她家早早断了粮,天旺饿得差点断了气,为了救娃的命,我舍不得吃,让老伴儿把省下的白面送给了田大脚。唉!人呐,不说了,不说了,我唠叨这些做甚?”
  胡老大说:“人怕伤心,树怕伤根。该说就说说,捂在心里,更难受。”
  老奎说:“天地良心,我问心无愧就对了,他们爱记恨就记恨去,谁离了谁不也照样活?不一定现在富了,发了,就能永葆一世,像他这样下去,说不准哪天还有倒霉的时候。”
  胡老大说:“是哩,有些事儿说不清楚,从合作化走到人民公社多不容易啊。大集体搞了几十年,说分,就呼啦啦都分了,没准儿哪天要收,也就呼啦啦地一下归了公,又走上了集体主义的康庄大道。”
  老奎被胡老大的这句话逗乐了,就笑着说:“不会的,这几年庄稼人刚刚缓过神来,仓里有粮了,吃穿不愁了,中央也知道农村富了,不会再变政策了。上头说,土地承包三十年不变,到了三十年,不知道又是咋的政策了,看来大集体是不会再搞了。”
  胡老大也笑了说:“人就是怪,刚承包那会儿,谁都骂,谁也不理解,这才过了几年呀,大家生活好转了,谁也盼着不变。”
  老奎说:“人的思想总有一个转变的过程,当时不理解,就骂,经过实践了,证明这样好,大家自然拥护。”
  胡老大说:“对哩,就是这个理儿。”
  老奎说:“当时你的羊群散了,不吃不喝,让人看了都难肠。”
  胡老大说:“鬼日的,那时候我的心就像被猫儿掏走了,难肠得很呀,像是天塌了,死活想不通。苕农民,就是苕农民,了事不远呀。”
  老奎说:“那时候,我要是不去劝你,怕你都迈不过那个坎儿了。”
  胡老大就笑了说:“你要不劝说劝说,说不准我这条老命就白搭了。”
  老奎说:“白搭就白搭了,谁也不会领你的情。”
  胡老大说:“那时候,你的眼窝也塌了下去,怕也难肠的不行。”
  老奎说:“难肠呀,怎能不难肠?那个弯子转得太猛了,思想还没有转过来。现在转过来了,再回头看,嗨,还是党中央站得高,看得远。我们这一辈子,苦也受了,罪也遭了,现在吃穿都不愁了,总算过上了安稳日子了。”
  胡老大说:“现在就是愁娃们的事了。你还好,天顺争气,考上了大学,就成了国家的人,将来不愁说不上媳妇。我得愁呀,两个先人哩,啥时候给他们娶了媳妇,我的心才能放安稳。”
  老奎说:“也愁呀,咋能不愁?媳妇是好说,彩礼却不好出呀……”说着便叹了一声。
  胡老大也长叹了一声。
  两个老汉就这样,东一句,西一句,有天爷无日头的说着,说到高兴处,就哈哈大笑了起来,说到忧愁处,就长吁短叹了起来。正说间,忽见前面来了一个柱子风,摇摇晃晃地向他们走了来。那柱子风,看去就像一根水泥作的擎天柱,从地下直顶到了天上。沙漠中常有这样的柱子风。这柱子风很是古怪,青天白日下,周围无一丝丝风,它就能旋了起来,而且也不向外扩散,就那么孤孤的,越旋越高,高得比城市的烟囱还高。相传中,这柱子风都是屈魂野鬼变的,柱子高的风是大鬼,小的是小鬼。看来,这是一个大鬼,至少他在活着的时候也是一个人物。
  老奎和胡老大见柱子风来了,就呸呸呸地用唾沫啐。鬼怕唾沫,一啐他就不敢来了。可是,这是一个大鬼,不怕唾沫,啐了他照样来,一下旋了过来时,老奎和胡老大就赶紧抓好了旁边的东西,用手捂好了头上的帽子。那风很是强劲,你不抓好你的东西,就会被他抢了去。远处看去,那风只像一根柱子,旋到了他们的头上,就不再像个柱子。风很大,也很有劲,把烽火台都围了起来。围了好久,看没有什么东西可掳的,就走了。这时,睁开眼睛再看时,风的上空,飘着塑料袋,飘着女人们的头巾,还有男人们的帽子。风走远了,再看时,又成了一个柱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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