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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刘蝉

  醒来时已是日落西山。
  余晖从窗外投入,在床前拉出一片灿灿长影。
  翠宝撑起身子,长发掠过光凉肩头,她瑟缩,揭开一看,才发现褥子底下自己一缕不着,小衣不翼而飞。
  眼前陈设好不陌生。
  裂冰纹的窗外传来一阵簌簌轻响。
  她侧耳去听,凭着耳力,分辨出是干物擦拭兵刃的响动。
  目光游移,发现贴身小衣挂在洗漱木架上。
  她挥开床帐,床头放着一张小凳,自身衣物在上头,迭放得一丝不苟,旁边是她的包袱,至于绣鞋在脚踏上,成双成对。
  盯着包袱看了一会子,她趿鞋下床,披挂一番。
  “你醒了?”
  门扇忽然打开,对上眼神,崔旭那风吹日晒的黑面皮竟能在眼下透出一横绯红。
  翠宝看他一眼,摘下小衣,转身走到一处死角,背对他。
  “我来。”
  崔旭乐颠颠地跟了上来。
  翠宝满心在想避子汤,任他献殷勤,听到三书六礼时才打断。
  “我答应过你家妹妹,会将恶人面貌画下来,眼下你带我从小门出去。画完画,你们送去衙门报官。”
  崔旭一怔。
  心似鼓捶。
  “这是恼我?”
  他将人抱进怀中,吻她发顶,“恼也是该的,方才情急,要狠了些,我也是头一遭,有些情难自抑,娇娇见谅。若你还气,不如打我几下出出气。”
  他柔声哄人。
  万分难得,崔家人都没能一见的温柔。
  捏她的手,绕到前头,往自己厚实胸口招呼,“怎么打都成。”
  “今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翠宝抽手,不理一旁冷水淋头的青年。
  穿戴整齐,拢个家常小髻,挎上包袱,她回头,发现崔旭仍旧站在原地,挺拔身形立在暗影中,一动不动,神色不明。
  “崔大哥?”
  她小声催促。
  这人就是不动。
  罢了,翠宝转身离开,走到门前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唤:“刘蝉,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他认下。
  她撂下。
  又要一夜之间消失,让他寻不到吗?
  门扇打开,少女仿佛没听见,探头往外张望,确认无人才迈腿。
  刘蝉这个名字,离她已经太过遥远,太久无人提起。
  就像阳光不曾照耀过的林野,完全可以做到不露一丝痕迹,掠过刘蝉,掠过自己的从前。
  连同昔年扛着她,让她坐在肩头,指着树梢,告诉她,蝉可以蛰伏地下数年,只为一朝仲夏的那道声音。
  一起模糊。
  “大理寺卿刘章刘大人,你的父亲。”
  翠宝顿住。
  崔旭眼看她身影一僵,果然,提她先父,她肯认了。
  先府君,刘章。
  大理寺最高官秩。
  刘章被判秋后开斩时,京城百姓争披白相送,民情沸腾,如果贤君体察民情,刀下留人,那就是一段被写进话本的佳话。
  话本是话本。
  朝堂是朝堂。
  君威凛凛不可侵犯,批鳞会有什么样的下场,皇帝需要借一颗脑袋展示给天下人看。
  这个人就是刘章,刘章最终被一分两段。
  民间感念刘章,编造出许多神乎其神的鬼神之说。
  有人说,曾在太行山上见刘章骑鹤登仙。
  有人说,刘章受封地府,做了判官。
  多是齐东野语,不能当真。
  百姓不过是在用这样的方式,纪一纪,这位敢劝天子放弃丹药,重新视朝,最终被腰斩的好官。
  而后皇帝暴亡,小皇帝登基,十几年里宦官当权,民生困苦。
  各地很少有人再传说刘章故事。
  但这两个名字,一直烙在崔旭心中。
  连同她耳后胎记。
  “崔大哥你说什么?这是你家,我不认路,还请带路。”
  翠宝退回屋里,面色如常看着他。
  崔旭神色沉重,用探查犯人的眼光审视她,企图从她身上看出蜘丝马迹来。
  她就是刘蝉,刘章唯一的血脉。
  不可能听到先父名讳没有一丝波澜。
  可是她直直看他,没有外露什么,仿佛方才只是他的错觉。
  翠宝探过身子,凑近看他。
  长睫忽闪,余晖照在她脸上,像一面什么都没藏的明镜。
  崔旭不识药性。
  不知道有些能把人毒哑的药,混在茶水里,可以无色无味。
  离开崔府时,天已经黑透了。
  街上熙攘。
  来来往往人潮车马。
  翠宝一个人行走在其中,脚步拖拉,放得很慢。
  几乎凭着意识指引,走回双井巷的家,门里人有所感应,还没等她叩门,门扇已经打开。
  清香扑鼻。
  才沐浴过,高献芝散着发,正坐在院子里等她。
  见到这张如花如玉的脸,翠宝才惊觉自己到家了,狠狠揉了把脸,眨眼问他:“今晚吃什么?”
  高献芝忙应:“猪肉撺白汤,酥骨鱼,还有馄饨,多醋多胡荽。”
  竟然有馄饨。
  一起吃过晚饭,他又烧了香汤,送进她房里。
  舒服洗过,翠宝回到书房摆弄瓶瓶罐罐。
  书案上放了一封无名信。
  翠宝展信,逐字扫读,嘴里叼着红绳,将半干的发捋到胸前缠绕。
  高献芝正在不远处,收卷她的画。
  搬走的事,知会过他,这些悬挂在书房的骨肉图,他比她还要珍视,自己的箱笼不去收拾,总惦记她的画。
  晚上吃的馄饨是他上街买来的生馄饨,放在箅子上,鸡汤小料自带提盒从小贩那儿提回来,等她归来才下锅。
  热乎乎,香得很。
  高献芝投桃,她报李。
  “信上说,义父还在挑选合适的人,这个旬日不来人,往后挪几日,可能到下个旬日也说不准。”翠宝道,“等到来人那天,我只在窗外,不进去,你别犯难。”
  高献芝摘画的手停在半空,片刻后问道:“你的解药呢,几时送来?”
  每个旬日对他来说都是煎熬,翠宝本以为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他会高兴,但听起来,似乎连松口气的自在也没有。
  “解药几时送来。”
  高献芝回眸。
  他绑着臂绳,两条带陈伤的白臂垂在身侧,眉峰略皱,又问了一回。
  翠宝坦诚:“信上没说,等人到药才到吧。”
  他默了默,低头继续卷画,背对着她,低声又问:“近来,毒发了没有?”
  廊上架着小炉,煨着药。
  苦气不断往书房里跑,稍稍一闻,苦涩之意如烙舌尖,这药入口必然很苦。
  他不知道翠宝在熬避子汤,以为是压抑淫毒的汤药。
  翠宝埋头配药,听见这句话顿了顿,没有回答。
  淫毒是发作过,阴错阳差,被解了。
  想到崔旭,户门酸疼,全是被他那根阳物撑的,沐浴时碰水就疼。想到这里,倒药粉的手晃动更厉害。
  毒性一定要猛。
  让他死个痛快。
  高献芝转身,见到的是她咬牙切齿往纸上倾药的景象,缠过红绳的乌发粗粗一把,垂在胸前直晃。
  “毒死他,毒死他!”
  高献芝一愣:“毒死谁?”
  “一个多嘴多舌的人。”翠宝应道。
  高献芝不知谁让她如此动怒,颇为昏庸地点点头。
  如果她觉得此人该死,那就该死。
  两人一起忙活了一个时辰,回屋前翠宝把熬到黑乎乎的药灌进肚子,她不怕苦,高献芝非给她塞了颗去核的裹蜜金丝枣子。
  翠宝也塞个进他的嘴。
  双双被粘得支支吾吾,话不成话。
  只能相视发笑,眼泪笑滴下来,打着手势说:我回屋了。
  夜色深沉,借着廊上灯光和月光,翠宝进屋后没有急着点灯,先是净手,接着解下裙子。
  必须给那儿上些药。
  她上床,从床脚摸出小匣,想想还是拿面镜子来,于是顺手点灯。
  光晕散开,屋里亮了起来。与此同时,鬼鬼祟祟,闷在被子里许久的一双眼睛也被点亮。他盯着她长袄底下笔直的雪白,频繁眨眼,眼波一迭接着一迭,有新奇,有惊愕,也有喜爱。
  “你怎么在这儿!”
  翠宝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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