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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迎风待月

  覃隐
  卯时,众朝官员聚集于宫门前,三两结伴,四五围拢闲谈。天还未亮,天边微蒙蒙泛着灰。覃隐持芴站在人群中间,他没有跟人相谈,同僚见他脸色苍白,兴致不高,顶多关心询问两句身体可好,接着走开。
  宫门打开,官员鱼贯而入,于广场上列队,官职品级依次排序。覃隐站在队伍较末,前面的人在说今天天亮得真早,另一个人说是呀。他抬起眼睛,对上队伍最前回头看他的人视线,张灵诲以锐利目光刺向他,冷笑了一声。
  散朝时,百官在大殿找同僚结伴回公府署事,樊仕胧房佐正要迎上来,被张灵诲打了个岔。二人只好先走,留给他忧惧眼色。张灵诲道:“没想到我还能活着回来?”
  “张大人的本事下官从来没有怀疑过。”覃隐回。
  “圣上因查实西渠刺史罪行,敛财祸民,袭击一品官员,罚抄家籍没,铁矿充公心情大好,封赏那么多人为何不封赏你?你可是大功臣。”
  “圣上赏了,下官还在考虑中。”揖手拜别,“有劳张大人费心。”
  说完便汇入散朝的人群离开。
  回到皓文馆,樊仕胧房佐都凑上来,“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啊?”替他着急。
  “我舍不得你们。”覃隐笑答。
  “小隐生,这可是个好职位呀!”房佐以手背击掌心,“五省中以秘书省最不受重视,最没有实权,调去集书省或门下省那都是随侍在皇帝身侧,升迁机会多得是!”
  覃隐拿起书稿,“反正给的考虑时间还长,我再想想吧。”
  罗焞中坐在案榻上讲:“人家隐生想要什么职位直接跟家里说就得了,你们着什么急呀?他兄长跟圣上早就想把他从皓文馆调出去,是他自己不肯走。”
  樊仕胧说,“老罗,你再这么讲话我跟你绝交。”骂骂咧咧跟他掐架去了。
  房佐拍他的肩劝道:“你是想避世,与那些竹林清谈虚贤有什么分别。就算不想卷入朝堂政治浑水,你也已经身在其中了。今天那张灵诲找上你,明天你没有力量保护自己,难不成乞求他因为你官职低位阶卑,构不成威胁就不对付你吗?”
  他说得有道理,覃隐垂首思考两息,“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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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庆祝出谷迁桥,蒋昭带来两坛酒。左右打探:“林洔走了?”覃隐回,“走了。”
  “那天她突然叫你夫君,吓我一跳。”他放下酒坛,大剌剌坐下,“原来英勇就义的女侠也这么活泼啊,干的事跟人反差挺大的。”
  是挺大的。魏子缄都来问林家跟张灵诲有什么仇恨,为什么林洔开口就是要杀张。
  “升门下省给事中,不就是尹辗走过的路?”宁诸道。
  “迁莺出谷,高兴还来不及呢。”蒋昭倒上酒,“门下省掌审议,皇帝说了什么我们隐生都是最先知道的。以后我蒋昭纵横生意场不怕了,有官场上的朋友,还有大理寺的朋友。”
  他冲宁诸示好地笑,宁诸端起他倒的酒,“你犯罪我照样把你抓起来。”
  “不用高兴得早。”覃隐叹气,“门下省侍中是谢磬寒。”
  他今天去报道才知,谢磬寒与张灵诲交好,张灵诲早跟他打过招呼。第一天就晾他半时辰,很晚才命人带他熟悉事务,安排政间。带他的人态度也不甚好,侍中都如此对待他,底下的人看在眼里,以后如何相处可想而知。风吹一边倒,全部倒向冷眼那边。
  “侍中为最高,掌出纳帝命,相礼仪。侍郎为副,与侍中职掌相同。其次给事中,掌读署奏抄,驳正违失,具体执行门下省职权,也很重要。”宁诸思忖道,“按理说,上级不应给执行命令的下级穿小鞋,他不怕下面的人不好好执行,使出错?”
  “或许这就是他们要的。”覃隐道,“纠错罚贬,及早滚出门下省。”
  “不怕,就一个张灵诲,一个谢磬寒。”蒋昭立即说,“你上面还有魏子缄,陆均,尹辗跟圣上,他们奈你不了何。”
  正因这样想,覃隐不觉有什么,只是平常工作中可能会被下绊子,不友好合作罢了。
  “当历劫吧。”宁诸碰碰他杯子,“你真的活得太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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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顺大抵也只延续到她这里。覃隐又去魏子缄府,还是不见。一个月去了六次,次次不见,回回吃闭门羹。开门的家奴都无奈了:“公子又来拜会了呀。”
  魏子缄道,“林洔对朝堂很有兴趣,她也能给出不同意见,我现在每天黄昏固定与她相谈半个时辰。政务可能让她插手的不多,就朝中关系而言,她旁观者看得透彻,有些建议可予采纳。我看她说扳倒张灵诲是真的,不是说说而已。”
  魏府假山流水环绕中堂,秋日晨分雾气缭缭,覃隐听了说不出话,又听魏子缄接着道:“这不就是覃公子当初送她到我府上的缘由?”
  ……不,他只是送她来避祸的。
  “宫中薛嫔娘娘的事,魏大人尽心了。”他谈起其他的,“只是这位姓薛的官员,他在吏部三年无所政绩,忽得升迁会不会引人怀疑?”
  “是有奏帖要求御史台督查,我都压下去了。圣上对薛嫔娘娘龙恩盛宠,提拔一个家里人算什么,母凭子贵,父凭女升,常理罢了。倒是这薛骀欣喜若狂,如范进中举,之前薛嫔受冷落的时候,不见他出来认女儿。”
  覃隐点头,“薛嫔娘娘家里人这边,还得您多照顾。她虽得盛宠,可能只是一时的,但薛骀此人兢兢业业,之前受尚书令张灵诲打压,无人知晓他的能力,如今有机会崭露头角,才知还是有政绩的,这人若能吸纳过来,对我们亦是有用。”
  “只要薛嫔留住圣宠,位阶往上升,上去之后不犯错,薛骀这边升官之路畅通无阻不是难事。”魏子缄道,“这也算是六部打开了一个口子,若能将六部尚书逐步换成我们的人,换掉尚书令张灵诲就是水到渠成。由下而上的打法,难度也极大,但至少看到希望了。”
  临走时,魏子缄留他吃饭,覃隐婉拒,要离去时魏子缄似有话说,他看出他的嗫嚅,转过身正向他态度恭肃,请他直言相告,不必为难。
  “这是林姑娘要我给你的。”他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白纱质地,一截衣布。
  割袍断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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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颐殊(梦)
  坐在乌篷船泛于江上,孤舟一叶,没有比这谈事相商更安全。覃隐给她倒酒,他们没有对面而坐,他就坐她身侧。是她要求的,他听从了。
  颐殊先问,“黄栋安谋反你没有参与,只掺合了三位老臣魏子缄、严汜远、曹裎兵谏的事对吗?但因为三人意见不合,现实阻碍颇多,拖着未能施行。”
  覃隐没想到她一问就问这么深,心脏紧了一下,“是。事情远比想象复杂,就一直搁置了。”
  轮到他问:“尹辗那时候知道那件事,就以圣旨把你召进宫了是吗?”
  “他把我召进玦城,没有进宫,因为我不愿意,无法为他做事,他要折磨我的心性。”
  颐殊又问:“你知不知道黄栋安谋反的事?”
  “我不知道。”
  她紧接着追问:“那你是如何在谋反当天搅乱行军路线,趁乱把我送出去的呢?”
  “这是两个问题。”
  日光悠悠拉长照进舱内,随着船的波动光点时暗时亮。她看他一会儿表示你是对的,示意他问。他说:“那件事是什么?”
  颐殊拿装水果的琉璃盘倒了一些茶水,问他要帕巾。他交给她,后来这张蝴蝶纹绣的帕子无数次擦过她腿间污浊,所以她知道他随身带着。她把帕巾打湿,沾水洗脸,那张皮脱下来,转脸看他,他看着她一系列动作,渐渐显出讶异神色。
  她紧接着问:“你是怎么做到调动部分禁军,给他们错误信号的?”
  其时他还没有那样做,但他有这个想法和打算,只在心中计划。他不知道她如何猜出,略一思索,“我有丞相相印,还有仿制虎符。相印大抵是假的,但可以糊弄。”
  他就用这两个假东西干扰了战事?那时叛军跟来平叛的禁军都乱作一团。
  覃隐出神凝视她,颐殊也毫不避讳回望,对视良久,气氛逐渐不对,原本闪烁在船舱木头上的光斑移到他眼中,他动情而迷离,恍惚而沉陷。
  第三个问题。
  “你想让我吻你吗?”他盯着她的眼睛,“必须诚实,你撒谎我也会对你撒谎。”
  颐殊没有说想或不想,微微抬颌,闭眼。他慢慢靠近,四瓣嘴唇迭在一起,触感柔软。覃隐睫毛翕动,因着生疏有些颤抖,想闭眼又舍不得闭眼,他动了一下,在直觉中摸索学习,靠身体本能反应。颐殊比他娴熟,这让他没想到。
  她也知道不应是情事中的吻法,轻轻辗转吮吸,他们基本上没有过这么轻柔的吻。覃隐抬起手放在她腰侧,还有些控制不住的抖。他放得很轻很轻,像怕把她抓疼抓破了,也只敢手指稍微用力往里扣一点。
  “覃翡玉,你甚至可以肏我。”她气息若靡,“我一接吻就湿,你知道的。”
  这个时候的他从哪里知道。惊得脸上烧了又白,白了又烧,他不可能依她所言的,只是问,“那次,你感觉好吗?”
  “不记得了,你喝醉了酒,我也病得神智不清。”她无所谓道。
  覃隐略感到遗憾,但也不是很灰心,因为想到这事心脏一收一紧隐秘地兴奋。
  “我最近遇到了点困难,”颐殊抬手摩梭他的脸,“去把长公主府的崔驭给我抓来,或者让他自己过来,别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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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覃隐只是去了长公主府几次,就直接要人。第一次去,他对长公主表现出不感兴趣,对长公主府的面首兴趣盎然。第二次去,他就同其中几个男人谈笑风生,可以说打情骂俏。谌烟阳气得脸都歪了,勒令不准给他开门。第三次他就问她要人,“殿下府上的崔郎君,看他也不受宠,能否送给小生?”
  崔驭可能八辈子都想不通,自己有一天会被男人看上。喜欢男人的男人留着也无用,谌烟阳命人把他打了一顿,送到严府门口扔下。覃隐看着地上气若游丝的人,“来了?”
  颐殊听说这件事,就要见他。覃隐带着她从严府坐马车到他在外边租的宅子,她下马车,就看到窗台上的花盆,也许残留的是若有似无的胭脂香。
  崔驭手脚被缚,鼻青脸肿,勉强睁开眼睛,见一貌丑女子站在他面前,心想竟然不是男人。这女子只能绑人,确实如此。
  他头扬起,后脑勺磕在木桩上,“走开,丑女。”厌恶极了。
  颐殊好笑,“你以为我看上你了?”
  难道不是吗?端着盆水后进来的覃隐听到他骂人,愣了一下。放下水盆,过来牵起她的手放到盆里洗,在崔驭的惊异眼神中温婉道:“他身上脏,你不要动手。”
  一个貌丑,一个眼瞎,绝配。崔驭想笑,嗓子干到咳嗽,“早就听说世上有恋丑癖,今天总算见识到了。”他想半天想不起翡玉两字,“这位公子,我都没有跟你说过话,你就帮你娘子把我绑来,她想学长公主收面首,你助纣为虐,难不成是被下了蛊?”
  被喊话的人不理,垂着眼将每根手指洗得仔细,颐殊不耐,拿出手随意甩了两下,甩得水渍到处都是。他又掏出手帕来给她擦,她嫌他磨磨叽叽烦人。
  她坐在崔驭前面的胡凳上,覃隐坐在一旁的床榻。她问:“谌晗为何要对付谌烟阳?”
  覃隐刷地站起,神情紧张万分,他不知她怎么会对她不应该知道的事如此笃定,那是当朝太子。比起讳犯太子,他更害怕她卷入什么深水泥潭。
  崔驭倒没什么严抗,“太子得知一些皇室辛密,容不下她。”
  她刚觉得他嘴没多硬,别的却是再也不肯说了。颐殊站起,覃隐也跟着站起,她走到崔驭跟前,“你是要我对你用刑?”
  “你用刑也没用,我的确不知道。”
  “那我到长公主府长住,他又为何要杀我?”
  她在假设不存在的事,崔驭大可抵赖到底,比如谁说要杀她了,拿出证据来。但她说得不容置疑,崔驭道:“我猜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尤其是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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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颐殊走在前,覃隐亦步亦趋跟在后,他问:“崔驭如何处置?”她不理。从那天接吻后,她对他就没有好脸色,没有甜言蜜语,没有如胶似漆,连正眼看都没有。
  “养着他。”她被问得烦了,淡淡丢下一句,“你养女人还是养男人不都一样。”
  覃隐停下脚步,她道,“你的院子里养男人养女人不是很正常?”
  “还有,我没那么下贱。”
  他正要说话,瞥见门外停了一辆马车,外部涂装低调,内饰珠帘玉坠却价值不菲。车上帘子掀开,下来一人,他带来的侍从搭弓举箭,他竖起扇子。
  是谌晗。他笑道:“幸会,永别。”扇子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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