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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竹秋 第246节

  这叫史书如何评说,真枉费了先帝一片情贞。
  柳竹秋不费力气地躲避章皇后追打,她并不恨这女人,反而可怜她。
  皇后早年保护圣躬,肃清内外,劝贤远奸,严明纪纲,实有大功于社稷。后来才受不成器的家族带累,迷失在狭隘的权利欲中。
  如果真是为自身背叛丈夫,还算忠于自我。可她的根本目的旨在维护娘家天长地久的富贵,终是为男人做附庸,彻底断送了一切。
  宫人们强行架走疯癫的皇后,赶着打扫金殿。另一路人抬来庆德帝的梓宫2,在后殿装殓了,等乾清宫的灵堂搭好再抬回去。
  朱昀曦接到陈维远奏报,于酉时三刻率领随行官员赶回皇宫。
  来到皇极殿内,金砖玉柱上的血污还未清理干净,无伤和轻伤的官员们围上来哭拜,饱受恐慌煎熬的内心终于迎来一丝安定。
  朱昀曦不管别的,只问先帝的灵柩在哪儿。
  内官忙引他去后殿。
  棺盖尚未闭合,朱昀曦步履迟缓地上前,像去实现最可怕噩梦。等庆德帝的遗容映入眼帘,他顿时没入悲痛的深海,跪爬着扑到棺盖上嚎啕大哭。
  昨晚父皇神思还很清明,并说好等他回来,不到半日竟天人永隔了。
  失去最疼爱的他的亲人,朱昀曦痛贯心膂,哭着质问庄世珍:“听说父皇今日遇刺了,难道他是被人弑杀的?”
  庄世珍哭诉:“陛下午时一度垂危,柳竹秋自告奋勇施针抢救,本来陛下已经缓和了,可刺客突然闯入。奴才们奋力救驾,又亏得柳竹秋背着陛下逃出乾清宫,陛下方得脱险。他命我们送他来皇极殿,想等您回来,可龙体经不住颠簸折腾,到未时一刻便崩逝了。”
  老太监讲述时,朱昀曦看到站在角落里的柳竹秋,她身上血迹斑斑,像经过殊死搏斗。
  他忙召她过去,抓住她的手上下查看。
  “你受伤了吗?”
  柳竹秋摇摇头,她的心弦还绷着,不看到他顺利即位不能放松,说:“陛下上午让陈阁老拟定了遗诏,可陈阁老失踪了,还请殿下加派些人去找他。”
  朱昀曦紧张:“我听说皇后和颍川王造反,他们现在何处?”
  柳竹秋垂眼沉默,庄世珍代她答话:“颍川王强令臣下尊他为帝,于乱战中被柳竹秋当场手刃。皇后受了刺激,迹类疯癫,老奴让人带去西庑看着了。”
  得知柳竹秋当众杀死颍川王,朱昀曦目瞪口呆,尚未做出反应,内官慌忙来报:“太后驾到,刚在殿外看到颍川王的遗体伤心痛哭不止,说话就要过来了。”
  朱昀曦急命柳竹秋回避,然而许太后已在众人搀扶下呼天抢地进入后殿。
  “柳竹秋在哪儿?让她给我孙子偿命!”
  柳竹秋躲避不及只得跪地叩拜,朱昀曦抢上两步跪在她身前,以便掩护她。
  许太后已看见柳竹秋,气得筛糠似的浑身乱颤,无视太子喝命左右:“来人,把这妖女拖出去斩首!”
  朱昀曦大声求问:“敢问太后,柳竹秋所犯何罪?”
  许太后哭道:“她杀了你弟弟,你就曤儿这么一个亲弟弟,他纵有千般不是,也轮不到这个妖女弑杀!”
  朱昀曤是许太后从小疼大的,自来嘴甜孝顺,手心手背都是肉,太后反对朱昀曤继承皇位,却不妨碍她对小孙儿的感情。明知他犯了谋逆大罪仍难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再加上对柳竹秋没好感,听说人是她杀的便想夺命泄愤。
  朱昀曦正色分辩:“颍川王公然篡逆,反贼行径确凿无疑,柳竹秋杀他是在保国本,安社稷,功劳有目共睹,太后不予嘉奖便罢了,怎可处死她?”
  庄世珍义愤帮腔:“太后有所不知,方才先帝刚断气,皇后便领着颍川王率叛贼杀气腾腾闯入大殿。不拜祭先帝遗体便将颍川王推上御座,武力逼迫群臣效忠。此等忤逆悖乱的恶行哪是皇子亲王所为?老奴以为颍川王正是开罪于天,方得此报。请太后明辨是非,莫为这不忠不孝之人伤心失仪。”
  许太后气痛苦闷,明知理亏却咽不下这口气,忽然想到一个制裁柳竹秋的法子,诘问庄世珍:“你们说先帝上午让陈良机立了遗诏,外面百官正等着听训,还不快拿出去宣读。”
  庄世珍为难:“陈阁老不知被皇后弄去哪儿了,诏书在他身上。”
  太后说:“先帝病重不能视物,陈良机写完诏书定会念给他听。”,她骤然转问柳竹秋:“你当时可在一旁?”
  柳竹秋体量老太太一天之内连失儿子爱孙的苦痛,恭敬道:“回太后,臣女当时在场。”
  “那你可曾听到他们念诵诏书内容?”
  “是,臣女都听到了。”
  “可还记得?”
  “记得。”
  “好!”
  太后霎时目露凶光,下令:“都说你有过耳成诵之能,陈良机带着遗诏失踪,就由你去外面当众背诵诏书。等找到原文,核查出你背错了一个字,就按篡改圣旨罪论处!”
  作者有话说:
  1贾南风(257年-300年5月13日),小名峕,字南风,平阳郡襄陵县(今山西省襄汾县)人,曹魏豫州刺史贾逵孙女,西晋太宰贾充之女,晋惠帝司马衷皇后。贾南风貌丑而性妒,因惠帝懦弱而一度专权,是西晋时期“八王之乱”的罪魁祸首,后死于赵王司马伦之手,而随后的八王之乱则引发了历史上著名的五胡乱华。
  2梓宫是指皇帝、皇后或重臣的棺材。感谢在2022-07-24 22:39:09~2022-07-25 16:37: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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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四章
  朱昀曦见太后刁难柳竹秋, 坚决反对。
  柳竹秋冷静抢话:“群臣刚刚经历动荡,人心惶惶,是该早些让他们拜见新帝。就请太后和殿下移驾前殿, 待臣女宣读先帝的遗诏。”
  许太后愤愤转身先走, 朱昀曦小声安慰柳竹秋:“你别怕, 就算背错了, 我也会保护你。”
  昨天和她在钦安殿闹了龃龉,他还很生气。刚才听说她又奋不顾身地为他做了许多事,力保他皇位不失。他不仅气消,爱意还更坚定了,决心不再辜负她。
  柳竹秋跟随朱昀曦来到前殿, 现场庄严肃静, 她一现身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些眼神热烈得如同火炬,急着点燃迎接新时代的礼炮。
  许太后站在龙椅旁, 森严下令:“柳竹秋, 快快宣旨。”
  庄世珍头皮上的栗子起了一层又一层,上午他也清清楚楚听过那篇遗诏,时隔三四个时辰只记得大意,具体语句都模糊了,真难想象有人能原封不动背出来。
  有太子在他并不担心柳竹秋背错了被砍头, 只怕有人揪住遗诏中的差异作梗,给新旧权力交替的过程制造障碍。
  柳竹秋站到御台前面朝百官朗声背诵诏书:“朕以菲薄, 绍承祖宗丕业二十有九年矣, 敬天勤民, 图惟治理, 唯恐有负先帝嘱托。乃今遘疾, 大渐弥留。夫生死人间常理, 虽圣哲终不得免,但后继有人,宗社黎民有主,朕虽弃世亦无大憾。
  元子皇太子昀曦聪明仁孝,夙德天成,宜即皇帝位。
  在朝文武众臣齐心辅佐,共保宗社万年基业。
  凡内外事一律依从祖规,丧礼悉遵先帝遗制。
  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毋禁音乐婚嫁,各处镇守总兵巡抚等官及都布按三司官员各固守疆域,安抚居民。
  宗室亲王藩屏是寄,不可辄离本国。
  闻丧之日,各止于本处朝夕哭临三日,进香遣官代行。广东广西四川云南贵州所属府州县并土官及各布政司南直隶七品以下衙门,俱免进香,诏谕中外,咸使闻知。1”
  吐字清晰、语速流畅,毫无滞涩,群臣们不知就里,还以为她专门默记过无数遍,听完正准备磕头,殿外跑来几个宦官,向太后太子急报:“找到陈阁老了!”
  许太后命百官勿动,急宣陈良机上殿。
  不一会儿,老陈被两个宦官扶进大殿。
  上午他刚出乾清宫便被几个宦官跟踪,察觉不妙,转身向弘德殿逃跑,不久被他们抓住,挟持到养心殿的佛堂内关押。
  他是首辅重臣,章皇后没想伤害他,准备囚困到颍川王登基便放出来。
  许太后安慰两句,问:“先帝的遗诏可还在你身上?”
  陈良机说:“老臣发现被人跟踪,逃跑途中将遗诏压在路边的花盆下,适才已安然取回了。”
  他掏出贴身收藏的诏书呈递,许太后命人与柳竹秋刚才背诵的内容对照,只挑出一字不符:她将诏书里的“圣贤”说成了“圣哲”。
  许太后揪住错漏,当场问罪。
  “柳竹秋,遗诏何等要紧,你焉敢随意篡改?此番当以大逆罪处置!”
  百官们不久前亲见柳竹秋率众镇压叛乱,都以为皇家会重赏她,被太后这吹毛求疵的责难震惊,醒悟老太太痛惜颍川王,要借故报复她。
  朱昀曦正要冒着忤逆之嫌袒护,柳竹秋一丝不乱跪地奏报:“太后容禀,臣女并非恶意篡改诏书内容,因那‘贤’字犯了您的名讳,故而错读避讳。”
  众人又吃一惊,许太后质问:“你怎知哀家的名讳?”
  柳竹秋说:“臣女曾在红莲庵的藏经阁里看到您出阁前捐赠的观音画像,上面的落款写着您的闺名许贤媛。”
  几十年前的旧事太后自己都记不清了,她身旁的女官深谙其意,出言苛责:“柳竹秋,你当众宣扬太后的名讳,实乃大不敬,理应罪加一等!”
  柳竹秋平静辩解:“臣女不认为让众人知晓太后的名字属于不敬,从古至今的后妃,除开个别经历犹未传奇的,其余都未在史书中留下本名。人们提到她们,只会说某后某妃,遇上姓氏相同的,则会加上前缀,说她们是某某帝的后妃。这些后妃有的非常贤德,有的甚至对国家做出过卓越贡献,却永远站在历史的阴影里,不能真正名垂青史,诸位以为这现象公平吗?太后您辅佐两朝帝王,慈圣识虑,众所不及,功绩可与宋英宗的皇后高滔滔并论,也该像她那样名载史册,受后世颂扬。”
  刚才她明知太后心存杀念,仍正面接受考验,实则是想借机为其正名,以补偿她的失亲之痛。
  许太后听完她的陈词,立刻省悟,为她这份以德报怨的用心感动羞愧。
  她大半生享尽荣光,连做皇帝的儿子都低眉顺眼敬着她,可迄今为止只有柳竹秋公开替她争取这份她自己都忽略了的利益。
  太后满含怒火的眼眶蓦地湿润,深刻领会到什么是“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长叹一声道:“罢了,你救驾有功,些许小错可以免罚。”
  朱昀曦等人欣然解忧,柳竹秋谢恩时请奏:“请太后让太子殿下登帝座,接受众臣朝拜。”
  许太后点点头,向朱昀曦招手。
  朱昀曦压制着剧烈起伏的心潮稳步登上御台,姿态庄重地在那张代表至高权力的龙椅上落座。
  初次观赏到这个位置所独有的风景,他仿佛登临险峰,远有无垠憧憬,下垂万丈深渊,心中交织着欢喜、迷茫和恐慌。
  百官三跪九叩参拜新帝,震耳的山呼声震动屋宇。
  柳竹秋跟随众人行礼,不可回避地感到一股若有所失的怅然。此后台上那人就是只可仰视的帝王了。
  朱昀曦不忍先帝名誉受损,秘令知情者缄口,将谋反的罪行尽数扣在朱昀曤身上,褫夺其封号,废为庶人。其妻薄氏赐自尽,他们年仅周岁的幼子被送往凤阳皇陵禁锢,搜捕诛杀手下乱党一千七百八十一人。
  再说章皇后,自庆德帝驾崩之日起她便被关进坤宁宫的东暖阁,只由两名朱昀曦亲自挑选的女官看守。
  坤宁宫其余宫人不加详查,全部因新帝“宁可错杀,不可纵漏”的标准获罪身死。
  偌大的宫殿一夜间死气沉沉,犹如鬼屋,时时回荡起皇后凄厉的嚎叫和哭喊声。
  锦衣卫抓获黄羽等道士,经审问那紫砂壶是章皇后通过行贿手段骗他进献给庆德帝的。
  朱昀曦不听狡辩,统统押往菜市口凌迟碎尸,捣毁其名下道观,一时天下崇道之风骤减。
  数日后先帝的守灵仪式接近尾声,朱昀曦该率群臣去祭拜天坛、太庙,举行正式的登基仪式了。
  出发前晚他身着皇帝冕服来到阴暗空旷的坤宁宫,在东暖阁见到蓬头垢面的章皇后。
  双方早已不认母子情分,只是胜者在提审阶下囚。
  章皇后看到朱昀曦的装束就知他是来耀威的,蔑笑:“你父的大殓还没过,你就急着穿上龙袍,果真是都人2之子,人贱骨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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