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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竹秋 第218节

  孟亭元本当凌迟,庆德帝念其曾是当代大儒,改判大辟。
  柳竹秋想去狱中拜别,又想若因此惹嫌疑,将辜负孟亭元的庇护,便派瑞福赠送酒菜为其践行。
  瑞福带回孟亭元写的感谢信,只短短一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柳竹秋见字落泪。
  孟亭元为她上的第一堂课是讲《论语.学而》。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他说“学而时习之”,是不断探索修养真理。在求真的过程上遭遇世人误解也不气馁懊恼。当自己的信仰被志同道合者接受时,就像迎接远道而来的挚友般欣喜。
  看来先生已认可我就是那个与他志同道合的友人了。
  这至高的赞誉令柳竹秋愧疚,后悔没多向恩师请教学问道理,分担他的痛楚。同时又欣慰自豪,寻觅理想的坎坷旅途上确实存在伟大的开拓者,在他们的引领下,她永远不会退失。
  阉党伏诛,全城争睹。
  唐振奇被剐了一千多刀,肉片遭围观者哄抢,有人将之践踏成泥,有人点火焚化成灰,更有人直接入口生啖,倾泻对这恶贼的憎恨。
  宋妙仙去父母兄弟坟前祭奠英灵,当天前来拜祭的还有宋强生前的好友、同僚。
  柳邦彦也去了,见人太多没脸靠近,躲在远处哭祭,祈愿亡者能宽恕他的罪过。
  孟亭元问斩时柳竹秋到法场相送,之后为其收尸殡殓。
  听刽子手说孟老临刑前吟了一首诗,她念出《夷门歌》末尾四句,对方说:“就是这首!”
  她无言离去,回家后在纸上写下一首四言诗:“灿灿麒麟,禹禹独行,风骨峭峻,洁浊扬清,千劫过后,虽死如生。”
  孟亭元生前桃李满天下,因投靠阉党,正直的学生纷纷脱离门下,得知他的下场还觉快意,那些攀附他的势利小人更避之不及。他的妻女早已亡故,无亲戚朋友,下葬时只柳竹秋一人在场。
  望着凄凉的孤冢,柳竹秋想:似老师这般不图生前荣华富贵,亦不图死后流芳百世,只追求内心圆满的人才配称贤者。
  她祝酒洒祭,默默祷告:“学生誓穷毕生精力继承先生遗志,来日新帝临朝,定求他为您恢复名誉。”
  一切尘埃落定,翌日萧其臻来访。
  柳竹秋听闻他受封武英殿大学士,入职内阁,做了本朝最年轻的“黑头相公”,正想派人去祝贺,见他登门喜滋滋地当贵客招待。
  萧其臻是来找她庆祝的,取出一张草稿让她观看。
  当年文安知县蔡进宝屠杀云来村村民,他主持破案后奸党掩盖真相,纵放幕后元凶。他愤怒地写下一篇奏疏打算劝谏皇帝追查此案。柳竹秋劝其冷静,在这篇草稿上写了“待时”二字。
  字迹宛然如新,回首看已历经千难万险,这一路都是他们携手走过的。
  “你那时说天道好还,总有一天能让坏人们伏法。现在我们盼望的日子终于实现了。”
  数年来萧其臻穷心竭虑不避艰险地努力才换来这一胜利,并且是与柳竹秋共同取得的,在他看来比升官更有意义。
  柳竹秋真心为他高兴,朝廷正扫秽除愆,他这样的清官充实内阁定能带动官场新气象,日后可为她提供更多助力。
  她想趁便消除他对孟亭元的误解,讲述了相关内情。
  萧其臻惊讶,随即联想到一些佐证。
  “我参与调查阉党的谋反案,那南山的兵器厂是在今年四月建立的,正是我和苏韵受诬入狱后不久,涉案人犯也供称建厂的主意都是孟老提出的。他想是借诬陷我完全取得了唐振奇信任,才布下此局。若非如此,陛下还不会认真惩处唐振奇,阉党也不会情急造反,终被一网打尽。”
  明白孟亭元的苦心后,他再无怨念,无限崇敬地哀悼:“孟老是真圣人,以后我也要上表为他鸣冤,让世人称颂他的功绩。”
  他此番造访也为着问候柳竹秋的近况。
  柳竹秋说:“陛下宽大为怀,命我在家思过,我就老老实实关自己一年吧,有空修身养性也不错。”
  斗争危险貌似告一段落,萧其臻看她神清气爽,乐观地展望未来,便打算执行来时的决定,清理让彼此困扰的情愫。
  “我……我……”
  “大人有何话?不妨直说。”
  “前日官媒来我家,为我推荐了一门亲事……”
  柳竹秋乍惊,会意询问:“是谁家小姐?”
  萧其臻含笑迟疑道:“你也认识,就是左通政家的二小姐。”
  柳竹秋大喜:“是小兰吗?太好了!”
  她涌起心想事成的激动,兴冲冲说:“小兰蕙质兰心,与大人正是天作之合。说来你俩真有缘,还记得那年你在我家园子里帮我的画题的诗吗?那幅画是我送给小兰的生日礼物,她看后爱得不行,一直问我作诗人是谁。可见姻缘早有注定,你们定会成为佳偶。”
  萧其臻看出她的喜悦发自内心,没有半点遗憾不舍,更证明他在纯粹地单相思,努力维持笑容:“家母让我拿主意,既然你都这么夸左小姐,那定然错不了。”
  柳竹秋回过神,发觉她的态度似乎很残忍,试图补救:“萧大人,你和小兰都是我看重的,你们能结为伉俪,我像是了了一桩心愿。小兰绝对是能与你琴瑟和谐的好妻子,你也是能给她幸福的好丈夫,把你们交给彼此,我很放心。”
  萧其臻拼了老命也没按住心中波澜,担忧地吐露真情。
  “可是我很不放心你……你将来能幸福吗?”
  他的质问和泪光像一把剪刀剖开柳竹秋隐藏不安的幕布。
  她局促地笑了笑,坚定道:“大人知道我的志向,只要志向得以伸张,我便一生无憾。”
  她轻视男欢女爱,让萧其臻深入看清了:做她的事业伙伴比做情侣更有价值,会心微笑:“你的志向也是我的志向,希望能早日与你再次并肩立于朝堂。”
  作者有话说:
  1陈汤西汉时期将领。他作为西域都护府副校尉和校尉甘延寿一起去了西域。当时西域的情况很复杂,汉宣帝时期匈奴五个单于争夺王位,其中郅()支单于以武力兼并其他四个单于,统一了匈奴。后来郅支杀死了汉朝使者,害怕汉朝出兵攻打,就向西跑到康居,娶了康居王的女儿,最后当上了康居的王。陈汤了解到郅支的情况后,对甘延寿说:“郅支这个人太凶狠了,如果我们现在不杀掉他,要是以后他在西域称王就麻烦了。现在他在康居,那里没有什么固定的城市,也没有善于骑射的士兵,不如我们召集起屯田戍边的士兵,再让乌孙等国派一些士兵来,直接去攻打他,他肯定打不过我们,就算逃跑都没有可藏之处,这正是我们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啊!”甘延寿虽然认为陈汤分析得很有道理,但还是坚持要先奏请皇帝。陈汤说:“这是一项大胆的计划,而朝廷上那些人大多是平庸之人,他们讨论后,肯定认为不行。”甘延寿还是不同意,想给皇帝写信征询意见,可是第二天他不巧生病了,写信一事被耽搁下来。陈汤等了一天又一天,十分着急,眼看甘延寿的病未见好转,就偷偷地起草了一道假圣旨,调集屯田的士兵去攻打郅支。甘延寿在病床上听到这个消息时大吃一惊,他想立即制止陈汤妄作主张的举动。陈汤却愤怒地握着剑,对他说:“大军已经召集起来了,难道你想让大家再回去吗?不抓住战机出击,还算什么将领?”甘延寿只好听从陈汤的建议,让他带领四万多人,大张旗鼓地向北进发。当陈汤大军猛烈进攻时,郅支身穿甲衣带领他的妻妾数十人一齐登上城楼。汉朝大军的飞箭射中了他的鼻子,又射死了他几个妻妾,郅支便骑马狼狈地跑回了他的土城。第二天,陈汤命令士兵火烧郅支的土城,不一会儿,大火就烧毁了外围的木栅,士兵们冲进土城。郅支身边只有一些侍从,他们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很快就被汉朝士兵杀死,郅支也在混乱之中被杀了。捷报传到长安,朝廷一片沸腾,元帝不但没有计较陈汤假传圣旨之过,还加封他为关内侯。陈汤也一战成名,流芳百世。
  2三马,喻指司马懿、司马师和司马昭。槽,喻指曹操一族。汉代曹操为丞相时,曾梦三匹马同食一槽,甚恶。因对其子丕曰:“司马懿非人臣也,必干预汝家事。”典出《晋书.卷一.宣帝纪。后比喻图篡谋位》。如:“他招兵买马,颇有三马同槽之意。”
  3明代对官员考察处分制度。凡罢软无为和素行不谨官员,暂停其职务,保留品秩,反省以待命。感谢在2022-07-08 12:40:15~2022-07-08 19:32: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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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八章
  柳竹秋早前将大半积蓄和皇家赏赐的珠宝入股孙荣的钱庄和苏韵的珠宝店, 伯爵府遭受兵燹,她的财物损失还比较有限。
  事后朱昀曦派云杉偷偷送去两万两银票给她应急,并让她统计损失, 说会全额补偿。
  柳竹秋多报了一倍, 反正太子的钱基本用于享乐挥霍, 交给她还能干点正经事。
  云杉前来接收她的账单, 说:“如今陛下已对你和殿下的关系起了疑心,禁止殿下私下召见你,观鹤园近期也会处理掉,短时间内你恐怕见不到殿下了。”
  柳竹秋惊慌:“陛下怀疑我是女子了?”
  “那倒没有,他不知听谁告密, 知道殿下经常和你在厢房私会, 怀疑你们……怀疑你是董贤呢。”
  落到池鱼幕燕的境地柳竹秋仍忍不住大笑,庆德帝了解儿子的喜好, 知道他看不上大胡子男人, 多半以为是她亵渎了朱昀曦。
  云杉看不惯她不知死活的粗放,责怪:“你还笑得出来,要不是殿下去求太后说情,陛下都想阉了你让你进宫做我的后辈呢。”
  柳竹秋愣了愣,笑容转为讥讽:“殿下是找不到办法蒙混过关, 若找得到一定巴不得如此。其实我也是,能做太监挺好的, 等进了司礼监就跟内阁平起平坐了。”
  什么狗屁的礼贤下士, 他老朱家把普天下的人当猪狗牛马, 看门狗不听话, 随时会被剁掉爪子, 拔光牙齿。
  云杉估计老皇帝去日无多, 眼看柳竹秋出头的日子快到了,随她私底下嚣张,瘪了瘪嘴说:“殿下甚是思念你,一直设法与你相见。下月十五他和太子妃要去大悲岩观音寺向送子观音还愿,想让你届时悄悄跟过去。”
  他无意中泄露重大信息,柳竹秋忙问:“太子妃娘娘怀孕了?”
  冯如月因流产丧失生育能力,柳竹秋上个月和她通信时也没见她提到相关信息,对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惊奇。
  云杉自悔失言,窘促道:“你可千万别往外传,娘娘的身体你是知道的,这一胎保不保得住还难说呢。”
  柳竹秋点头:“我知道,那娘娘现在有几个月身孕了?”
  云杉推说不知,柳竹秋明白他在保密,不再追问,心想冯如月若能平安诞下麟儿,妃位便无虞了,朱昀曦也能消除一大心病,默默地为他们祝祷。
  她在家闭门闲居,只接待少数至亲知交,一日何玿微来访。
  阉党叛乱时,他和妻子邓氏率家奴女兵解救了困在六部衙门里的官员。事后朝廷论功行赏,擢升他为吏部考功清吏司主事,邓氏也受封六品安人。
  叙谈时何玿微提到准备为邓氏造一顶翟冠,已找到一名这方面的顶级工匠,向柳竹秋提议:“尊夫人若还未置办翟冠,何不与小弟同去那工匠的作坊选选样式,那匠人的手艺真是全国顶尖的,还为后妃打造过凤冠呢。”
  翟冠是命妇最体面的行头,官员出于爱老婆或是好面子,都会尽力为夫人添置。
  柳竹秋想文小青姐弟帮了她很多忙,她尚未有过像样的酬谢。她俩虽是假夫妻,文小青这伯爵夫人的头衔却是真的,再过两个月就该跟众命妇去宫里参加新年庆典,很有必要送顶翟冠给她。
  便同何玿微约定,等他与那工匠说好时间就去选样。
  她租的宅子房舍着实太旧,住进去没多久漏雨漏风墙皮脱落现象层出不穷。
  忠勇伯府至少还须三四个月方可修缮竣工,柳竹秋不愿让家人受苦,便带着文小青母子、春梨、瑞福、陈尚志和几个得力的仆人搬到当初朱昀曦赏她的外宅过冬。
  白桃张罗着安顿她们,得空对柳竹秋说:“你还记得那个歌妓婷婷吗?前日她来这儿找我打听你的住处,我看她那样好像又落魄了,问她又不肯说实话,我就没告诉她,估计她这几天还会来。”
  婷婷本名汪茜,是张钦、翁子壮杀良冒功案的受害者。
  去年柳竹秋帮她全家平反冤案,朝廷查抄了张钦在北京的家产,赔了一部分给汪家人。按说足够汪茜和母亲弟弟丰衣足食,怎会再次落魄呢?
  柳竹秋记着这事,吩咐门房,下次汪茜再来就直接带她进来。
  隔天汪茜真的来了,一年不见她已减去肥胖恢复窈窕佳人的身段,比初见时更消瘦,面容也明显衰老了五六岁,脸上浮现着饥饱不均的菜色,身穿破破烂烂的旧衣,与乞丐无异。
  柳竹秋看出她受了大磨难,汪茜果如白桃所说顾左右而言他,避谈这一年里的经历,只说:“向日蒙爵爷搭救,奴家感恩戴德,愿以身相许,做府上的仆婢,为您执巾栉,奉箕帚。”
  柳竹秋笑道:“姑娘是忠良之后,我岂敢辱没你?”
  汪茜羞红着脸,强笑:“爵爷是当世豪杰,能侍奉您是奴家的福气,您若实在嫌弃,拿我做个最下等的丫鬟也行。”
  她做歌姬为父鸣冤时尚有傲骨,与此刻奴颜婢膝的模样判若两人,柳竹秋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令她性情大变,严肃道:“姑娘有难处可如实告知,你父乃忠臣义士,你这样自轻自贱不觉得愧对他吗?”
  汪茜呜呜哭起来,终于撑不住交代实情。
  去年她和母弟拿到朝廷给的一千两赔偿银,回河南老家投奔舅舅。
  汪母先是听其弟游说,拿出五百两银子与他做买卖,想事成后分红,谁知舅舅经营不善,终至血本无归。
  之后舅舅又说要帮她说门好亲,男方是当地一书香大族的少爷,已考中举人,将来定会做官,汪茜嫁过去全家人都有靠了。
  汪母怕上当,要求亲眼相看。
  舅舅带她去参观了男方家的田产和房舍,确是大户人家。隔天又请那少爷来家吃饭,人才果真斯文端正。
  汪母放了心,男方也很快上门提亲。
  舅舅说:“我们虽是小户,与富贵人家攀亲,该讲究的还得讲究,否则外甥女嫁过去会被人小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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