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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竹秋 第211节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命,为父老恩公洗冤就是我为之拼搏半生的天命。人生在世总有些选择是不能受情缘束缚的,这点你应该能领会。”
  蒋少芬轻轻推开柳竹秋,用拇指擦拭她源源不断的泪水,仿佛工匠目视雕琢完成的美玉,含笑道:“你娘临终前,我曾对她说日后会将她的冤屈原原本本告诉你,让你为她报仇。她抱着你垂泪道:‘她若是个男孩子还有望为我伸冤,女儿家能做什么呢?倒不如什么都不知道,一辈子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已算圆满。’,我那时以为她说得对,谁知你从小要强,不向女子的命运低头,竟凭本事取得这样大的成就,你娘一定也很欣慰。要记住,你所选择的路是正确的,就算不能改变这世道,也别让世道改变了你,你的存在对其他人而言就代表着希望。”
  最后的教诲伴随涕泪,让诀别成为仪式。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气节风骨大概就是通过一次次类似的生离死别代代传承下来,纵然青史成灰,诗书湮灭,仍能铭刻在人们的骨血中,生生不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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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一章
  柳竹秋难忍送别之痛, 蒋少芬让她留在书房,独自去找柳邦彦。
  柳邦彦十分犹豫,伈伈问:“你真是万里春?”
  蒋少芬点头, 他更踟躇了。
  “万里春是民间称颂的侠盗, 我若把你送交官府, 老百姓不得恨死我?”
  当年他对宋强见死不救已饱受世人诟病, 再出卖义士,准成千夫所指。
  蒋少芬笑道:“老爷饱读诗书,孟子曰:‘君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您这次助我成就大义, 乃是匡扶正气, 若舍不得虚名,岂不又堕入利己的老路上去了?”
  柳邦彦羞惭叹息:“我枉读圣贤书, 见识胆色反不如你这妇道人家。你抚养阿秋多年, 于我家有恩,来日我定为你建祠立碑,使你的清名流传于世。”
  蒋少芬让人找来粗绳索缚住自己,临行前春梨跑出来抱住她大哭,双眼定定望着她, 却说不出一个字。
  蒋少芬笑道:“好春梨,我素知你也是个有志气胆略的, 今后用心辅佐主人, 跟着她你就不会走错路。”
  春梨呜咽立誓:“你放心, 她想办到的事我定拼了命助她完成。蒋妈, 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 你、你走好……”
  瑞福和文小青也出来洒泪送别蒋妈, 之后柳邦彦领着随从押送蒋少芬来到宛平县衙投案,照她的意思行事。
  知县不相信神通广大的万里春是一名其貌不扬的仆妇。
  蒋少芬跪在堂下讥笑:“你老婆惯常虐待下人,去年三月间我半夜里割了她一尺来长的头发,警告她再敢施暴就取她项上人头。那卷头发现在你书房正中的梁上,你若不信可去瞧瞧。”
  知县派人验看,果如她所说,顿时大惊失色,连忙呈报上司。
  消息传出轰动京畿,每天都有数千人到县衙围观。百姓们踊跃为万里春请命,恳求朝廷别处死这位义薄云天的侠士。
  宛平县令知道他若依律判决万里春定会沦为众矢之的,便想从蒋少芬口里套出些大案件,由此甩锅给上级衙门。
  第二次升堂时,蒋少芬说:“我原系荆州松滋万民乡人,二十三年前一钦差太监在荆州附近的江面遭遇水匪洗劫,荆州知府柯游奉命缉盗。有个叫石金威的恶徒向其诬告万民乡有反贼驻扎,还窝藏了打劫钦差的强盗。柯游只图交差立功,未经调查便出重兵攻打万民乡,将两万居民屠杀殆尽。我和父亲带乡亲们逃难,父亲身死,我亦负伤,后被荆州通判赵福清率兵围堵。赵通判发现我们只是普通百姓便放我们逃难,事后揭发柯游杀良冒功。不想柯游贿赂中贵,颠倒黑白,反诬赵通判私纵强盗,使得他一家获罪冤死。从此我立心申雪这一冤案,不断追查恶贼石金威的下落,多年后得知他改名石梁,入宫当差,又化名黄国纪,数度参与朝廷大案,日前更在昌平皇陵刺杀太子,被忠勇伯使手銃击伤,不治而亡。仇人已死,我剩下的心愿就是替冤主们翻案,恳请朝廷重新彻查万民乡一案,追讨奸佞,替忠良正名,还死者公道,如此我死亦无憾。”
  这等要案超出知县权限,宛平县令窃喜着将她的供词转给顺天府尹。
  府尹也无力承办,直接上报刑部,等庆德帝闻奏,民间已闹得家喻户晓。
  他对唐振奇厌恶已极,司礼监的大权也部分转移到了亲信手中,见此案又与这阉狗有关,且民愤极大不容掩盖,便命内阁挑选人员经办。
  这类案件三法司都得参与,萧其臻代表都察院授命调查,根据前湖广御史包墨毅提交的供词和证据,他与其他几名办案官以钦差身份前往荆州,在万民乡的旧址挖出几个埋石坑。尸体早化作累累白骨,以妇女儿童居多。
  附近乡村还有一些当年的幸存者,他们哭着向官员们讲述亲友无辜受屠的惨状,并提供更多追查案件的线索。
  钦差们依照线索查找提审了一些曾经参与此案的官吏,证实蒋少芬所述基本属实。
  恶人们躲在权力的保护伞下,使一桩人尽皆知的冤案整整二十三年无人问津,连参与调查的官老爷们也不禁感叹吏治之腐坏,生民之多艰。
  蒋少芬入狱后,柳竹秋没放弃希望,违背原则向太子求助。
  朱昀曦知道她与蒋妈情同母女,无论如何得尽力搭救,每天面圣时都仔细察言观色,想找适当的时机讨饶。
  他还没等到机会,这日先遭皇帝诘问。
  “蒋少芬是万里春的事,温霄寒是不是一早就知道?”
  庆德帝并不在乎温霄寒知否知情,再专、制的帝王也不会指望如此聪明的臣下能百分百老实。
  他在意地是太子有没有伙同外人欺瞒他。
  朱昀曦谨慎道:“儿臣事后多次审问他,他都说不知道。”
  庆德帝轻叹:“罢了,姑且信他吧。”
  这话分明是怀疑的意思,朱昀曦忙替柳竹秋辩护:“温霄寒多次奋勇救驾,儿臣相信她是忠臣。”
  庆德帝笑道:“忠臣也分好几类,有些人要相处久了才看得出他效忠的是你还是你手中的权力。”
  区分这点很重要,至高无上的天子也渴望不离不弃的情义,否则被所谓的“忠臣”诱做傀儡,结局就是铁打的皇位流水的皇帝。
  朱昀曦感觉父亲不太重视蒋少芬的生死,大胆请示:“父皇,关于万里春,您打算如何发落呢?”
  他一开口庆德帝便算到他想干什么,淡然道:“此人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但屡坏国法,最后还得明正典刑啊。”
  “……眼下很多百姓在为她请命,若杀之恐伤民心。”
  庆德帝微笑:“越是多的人替她求情,越不能法外开恩。我们得让民心随着朝廷走,若就此妥协,置律法纲纪于何地?再有甚者,往后激起更多人效尤,朕还如何统御万民?”
  他放下手里的奏折,招手让朱昀曦去到身侧,语重心长道:“皇儿宽仁博爱,但遇此情形便于心不忍,实非治国之念。坐在这个位置上,目光得宽泛长远,不能靠单一的标准判断善恶对错。朕最爱唐人徐夤的《日月无情》一诗,诗云:‘日月无情也有情,朝升夕没照均平。虽催前代英雄死,还促后来贤圣生。’,皇儿用心体会,对将来执政大有裨益。”
  皇帝说话时气息渐促,胸口突然刺痛,嗓眼发痒,呕出一口鲜血。
  朱昀曦和近侍们都吓坏了,忙扶住他。
  庆德帝伸手想撑住桌沿,手指竟不受控制地蜷缩,久久无法展开,这可怖的症状给他不祥的预感,也许大限将至了。
  朱昀曦待皇帝病情稳定方告退返回东宫,进入寝殿陈维远忙闭门进谏。
  “殿下不可再替蒋妈求情,也莫向陛下夸奖柳大小姐了,她已功高震主,您再在陛下跟前表现出对她的信赖只会害了她。”
  上个月李选侍产下一子,朱昀曦向庆德帝献上柳竹秋“吉梦兆麟儿”的计策,受到皇帝采纳。
  李选侍获封太子嫔,有“天命贵子”加持,地位得到极大跃升,窦嫔果有收敛,窦家人的小动作也少了许多。
  之后柳竹秋又在皇陵救驾,使得自身在朝中的名望进一步攀升,人人都相信她将是下一任辅弼重臣。
  一些见风使舵的人已开始卖力巴结,有识之士也在向她身边聚拢,但以官场规则看,这提前展露的旺相实非好事。
  帝王对臣子的重用和提防是相生的,如今庆德帝龙体抱恙,定会考虑身后事。
  知子莫若父,他明白以朱昀曦目前的手腕制不住狡猾的臣下,尤其是温霄寒这种深得信任,言出计从的功勋之臣,不加以约束,多半会令太阿倒持,威胁君权。
  朱昀曦久受储君教育,当然明白君臣间的禁忌,今天皇帝那番话已流露出对温霄寒的忌惮,他是得小心保护彼此了。
  当天柳竹秋收到太子的来信。
  “圣意难违,藏巧于拙,暂时疏远,以保万全。”
  她省悟朱昀曦的警示,现在非但救不了蒋妈,连她都受到皇帝猜疑,岌岌可危,不保持忠顺,将有前功尽弃之虞。
  万民乡案的调查历时两月,十月初萧其臻等人回京赴命,查案期间他废寝忘食整理了极详实的卷宗,尽可能向人们展示出冤案的全貌。
  刑部审核无误,依律惩处涉案罪犯。
  主犯柯游已死,被追判欺君、枉法、杀害良民等多起重罪,满门抄斩,妻女没官。人们拍手称庆,都说老天有眼,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万民乡冤案平反,朝廷继续追究蒋少芬的强盗罪行。
  十月初七再次升堂逼问她同党下落,负责主审的刑部官员更明确提出:“忠勇伯与你交情深厚,可曾为你提供便利或指使你以万里春的身份行事?”
  他敢明目张胆,必经皇帝授意。
  庆德帝倒不是想要温霄寒的命,如同牧民驯养野马,会先在马身上烙下记号,再套以辔策。
  此人今后将获儿子倚重,不抓点把柄在手里怎么行?
  通过此案把他打成罪臣,贬到地方上去受些苦楚煎熬,等太子继位后赦免启用,他便永远欠新皇一份情,也会由于难洗的污点终身受人牵制,擅权欺主的可能性便大大降低了。
  蒋少芬情知有人要害柳竹秋,她心愿已了,今天上堂就是来等死刑判决的,怎容坏人拿她做文章,凛然道:“我假扮万里春的事旁人一概不知,大人或与忠勇伯有私怨,要害他请另想招数,何必在我这儿动歪脑筋?”
  气得主审官脸红筋涨,连说几个“大胆”,命人严刑逼供。
  蒋少芬运功抵御,寻常刑具效力大减,只造成轻微的皮肉伤,她冷笑讽刺:“我为雪冤才甘愿就擒,岂可助你们再造冤案?要杀要剐判得利落些,再啰嗦我便不奉陪了。”
  官员们以为她要强行出逃,忙命内外加强戒备。
  主审官厉声警告:“蒋少芬,此间有上千守卫,都是精选来的好手,你插上翅膀也休想逃走!”
  蒋少芬毅然回答:“我已得归所,何须再逃?”
  人们早看出她视死如归,再找不到可以威胁她的事物。
  主审官生怕完不成皇帝交付的差事,暴躁呵斥:“你别以为一死了之就能包庇同犯,本官知道你心中有鬼!”
  色厉内荏的叫嚣让蒋少芬深感厌倦,她坦荡地纵声大笑,突然震碎身上的重枷,形影如飞地窜至主审官的桌案上,居高临下俯视他。
  公堂瞬间大乱,主审官唬得抱头离座,被她踢倒在椅背上,下巴亦被她的脚尖勾住。
  “我心里究竟有没有鬼,你且睁大眼睛来看。”
  蒋少芬语罢撕开衣襟,将枷木的碎片狠狠插进心口,硬生生当众剖开胸膛。
  众官和持械包围她的差役官兵都惊恐失措,即使见惯血腥的人也觉得那喷涌的血瀑刺目骇心,不忍直观。
  蒋少芬咳血笑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鬼怪如何藏身?”
  明澈有力的声音压倒场上喧哗,像一道绚丽的闪电在照彻暗夜后转瞬而逝。
  人们目睹她跪倒在桌面上,头颅脱力低垂,上身还顽强地自立着。
  胆大者翼翼凑近观察,通报人犯已死。
  一时唏嘘喟叹声起落不歇,许多人流下敬佩惋惜的泪水,几位官员甚至带头上前向遗体揖拜致敬,吩咐差役扶她下来仔细收敛。
  那主审官志堕魂销,口鼻皆张,溅到脸上的鲜血混着涕泪唾涎流下,狼狈不堪。少顷像被踩坏的虫子周身痉挛,手脚乱抽,竟吓出了急惊风,不等抬出衙门便气绝了。
  人们暗道这是小人阴骘低,受不住英雄的天罡正气,被生追了魂魄。
  差役们更惊心动容,纷纷违反禁令,出衙门在墙根街边点香烧纸祭奠蒋少芬。
  百姓听说万里春已死,争相赶来哭拜,祭灵者至夜仍络绎不绝,赠送的挽联祭辞堆积如山。
  这些祝祭者都是布衣文人,官员们即使有心也不敢公然向强盗致哀,只萧其臻不避嫌疑亲自前来献上的一副挽联。
  “生为人杰,侠肝义胆愧煞天下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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