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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见雪来 第52节

  苏如晦撇撇嘴,桑持玉再次朝他伸出手。
  苏如晦不情不愿地拉住他的手,他把苏如晦拽起来。两人上了马,临走时苏如晦点了几个小孩儿,“里头的菜归你们了,快去,趁热吃。”
  小孩儿们欢呼一声,钻进幄帐里抢吃的。
  那时节还没有宵禁令,边都的晚上很热闹。十字街口有做场吹火的,还有画糖人儿的。高耸的屋舍堆叠向上,每间屋子皆亮着星辰般璀璨的烛火,飘渺的人影儿框在窗纱里,像热闹的皮影戏。
  马蹄声哒哒,他们策马走上凌空栈道,沿着红漆木板铺成的路缓缓走。苏如晦问桑持玉:“怎么不问我考得怎么样?你这人一点儿也不在乎我,我这么高一个子,你眼睛是有多小,怎么我就进不了你的眼呢?”
  苏如晦今日颇有些无理取闹,桑持玉不同他计较,依着他问:“考得如何?”
  “我肯定是榜首。”苏如晦换上自豪又懒洋洋的笑,“高估了他们的题目,早知道不那么费心准备了。”
  桑持玉没有回应,两个人又静下来。只要苏如晦不吭声,桑持玉绝对不会主动说话。
  苏如晦心里头憋闷,问:“你干嘛老不理我?明明小时候可喜欢我了,长大了怎么就变了?”
  沿途的烛火烫过桑持玉的脸颊,他的轮廓模糊在光晕里。
  他望着前方,声音有些低:“或许是因为你太幸运。”
  “幸运?”
  桑持玉垂下眼睫,“你若想得榜首,便能得榜首。你若想得到谁的心,便能得到谁的心。苏如晦,老天眷顾你,你该珍惜,而非肆无忌惮地挥霍。”
  “什么幸运,那是我聪明绝顶招人喜欢。”苏如晦策马同他并排走,“罢了罢了,你要修行,我就跟你修行,你要持戒,我就跟你持戒。从今往后我苏如晦改邪归正,老老实实做官,正正经经做人,你别讨厌我了好不好?”
  桑持玉瞥了他一眼,移开视线,没答话。
  “好不好啊?”苏如晦追问不休。
  最后桑持玉还是没搭理他,他只好放弃。到家的时候他困得睁不开眼,沾上炕便不省人事。桑持玉给他盖上被子,灯火下他睡颜安详,有一种沉静的俊逸。
  桑持玉吹了灯,站起身,手腕忽然被苏如晦抓住。
  苏如晦梦呓着:“好不好……”
  桑持玉轻轻叹了口气,将他的手放进棉被。
  “好。”
  第64章 很讨厌很讨厌
  观星舍人入围的大榜要半个月后才放,桑持玉继续他应卯当值的规律生活,时不时从别人的嘴里得知苏如晦的消息,说他转了性儿,闭门谢客,专心鼓捣他那些乱七八糟的铁甲傀儡,还送了好些去武备寺。
  桑持玉时不时收到一篮子花,不知被谁放在他的值房门口,有时是桃花,有时是梨花,皆是刚采不久的,花瓣上还带着露水。他命人四处询问,可曾见到送花的人,卫所里的侍者都摇头。
  他渐渐开始盼望每日的花,目光常常不自觉落在门槛那边。
  会是谁?他想,那个人一定很无聊。
  拜访他的除了花,还有高从龙的眷属。他们送来金银丝帛,请他法外开恩。他拒了财礼,着人把行贿者押入无间狱,按秘宗律打三十大板。这般不讲情面,铁面无私到死板的地步,他在朝中越发孤单,上下朝皆无人与他同行。
  三日后他策马行于苍龙大街,一个老人扑倒在他马下。自此之后,麻烦事不断,朝中弹劾他纵马伤人,骄恣跋扈的奏章雪花片一般呈于大掌宗面前。他知道有人上下其手,暗中纠结党羽对付他。这些人并不知道,他是大掌宗的刀,是秘宗唯一的孤臣,这些伎俩无法动摇他分毫。只不过小打小闹也十分讨厌,当他从街上过,总有百姓朝他扔鸡蛋,又有小孩儿放爆竹惊他的马。大掌宗赐予他的宅邸,大门上被人涂了朱漆。
  忽然有一天,这些恼人的骚扰通通消失。之前闹着要他赔钱的老人,见了他点头哈腰。他发现路边探头探脑,意欲不轨的人总是望着他身后,然后缩了脖子,灰溜溜地逃跑。
  有人在跟随他,他知道。
  他目不斜视,也不回头。夕阳西下,商铺小贩们匆匆忙忙地收摊,人影散乱,穿梭如幻影。人们看向他,又神神秘秘地看向他的背后。越靠近宫城,越僻静。通往宫城的最后一段路,他下了马,慢慢地走。晚霞正好,浓烈如火焰,青石砖上头像铺上了一席彩绢。他感受到一道炽热的目光,紧随着他的身后。
  他回了头,淡漠的目光投向人来人往的街心。
  “苏如晦。”他喊了声。
  没有人出现,夕阳下的人间,有一种即将沉睡的安静。
  他掉回头,继续走。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一叠叠,急促如小鼓。他再次回首,街心空荡荡,依然没有人,却多了一篮花。一篮子灿烂的嫣红,在这寂静的街头,显出一种无声的热闹。
  他立在原地,看了那篮花半晌,走过去,提起那小篮子。
  今天是海棠。
  “无聊。”他说。
  半个月后,大榜即将在午时张贴于钦天司门外。三月天,时晴时雨。今儿的天穹阴森森的,像要掉下来似的。眼看着要下雨,苏如晦没兴趣去挤人堆,自有人会把消息送到他跟前。况且,他必然是榜首无疑。苏如晦去了武备寺,第一批改良火铳已经制作完成,子窠里调入灵石粉末,无论是射程、射速,还是破坏力,皆有极大提升。
  他在武备寺检查火铳,写下尚待改良的地方。临近饭点,工匠都去抢饭吃了,匠作处只他一人。锻造炉火焰熊熊,映得他的脸红赤赤的。他热得受不了,写下最后一个字,打算出门透透气。绕过锻造炉,忽然听见锻造间有絮絮人语。
  “太好了,真想不到他桑持玉有此等把柄!”是武备寺少卿高旻的声音,“有了这桑氏家谱,本官定要将桑持玉这来历不明的野种身份公之于众。”说罢,他又不放心,急急问道:“桑持玉并非桑氏子,你们有几分把握?”
  苏如晦暗暗一惊,不自觉停下了脚步,屏住呼吸。
  底下一人道:“阿爹,您忘了?咱们世家家谱用罗纹纸,纸上以秘法染印家徽暗纹,每家每门的法子都不一样,极难伪造。这桑氏家谱底本是真真儿的,是孩儿遍寻桑氏老仆,最后得一守陵老翁指点,在桑家陵寝里找到的!桑氏一族在桑持玉三岁时灭族,世家子甫一呱呱坠地,名字必定要登上家谱。何以这家谱上竟无桑持玉的名姓?他这身份定然有假。为桑持玉伪造身份的人烧尽了桑氏族谱,却独独遗漏了这随桑家陪葬进棺材的一本。定是老天有眼,要我们为哥哥复仇。”
  高旻仍是不放心,道:“桑持玉是大掌宗的亲传弟子,他桑氏子的身份也是大掌宗亲口认定,桑持玉假扮桑氏子定然和大掌宗脱不了干系,我们如何能斗过大掌宗?”
  底下另一人道:“我有法子!阿爹,我已誊抄好上百抄本,只要散入坊间,待造足声势再公布底本,届时就算是大掌宗也无回天之力,桑持玉必然声名扫地,滚回他的黔首窝去。没了世家子这一层身份,又树一大堆敌,到时候就算我们不向他寻仇,只怕他也活不了多长时日。”
  高旻欣喜道:“好主意!”
  “如此,孩儿便去交代底下人把抄本散出去。”
  “好好好!事不宜迟,快去!”
  苏如晦藏在博物架后头,看见高家两兄弟的其中一人将一本簿子揣进怀里,二人一同急匆匆出门。苏如晦等高旻离去,追那两兄弟而去。雷声隆隆,恍有滚滚车轮碾在天边,也碾在苏如晦心头。白蛇般的电光生发在天幕,天幕仿佛被撕开一个口子。
  苏如晦在武备寺背后的巷子里叫停了那两兄弟,高家两兄弟认得苏如晦,却不知道苏如晦为何在此处。二人面面相觑,作揖道:“苏公子有何贵干?”
  “高二兄弟,你怀里藏的什么?”苏如晦似笑非笑,“让兄弟我看看可好?”
  “只不过是我高家的家谱罢了,没什么好看的。今儿我兄弟二人还有急事,改日再同苏公子吃酒。”
  苏如晦慢慢向他们走近,“实不相瞒,我正好听见了你们同高大人的谈话。桑持玉那人我也烦得很,你们去打听打听,他专门同我过不去。要搞他,算我一个。”
  “别再靠近了,”高二郎谨慎地退后,“苏公子,我劝你不要插手此事。你既然也同桑持玉有仇,那就等着他身败名裂那一天便好。”
  见这模样,骗是骗不了了。贵人和黔首之间犹有天堑,便是黔首中的秘术者,也只能做贵人的帐下奴。桑持玉若是没有世家子的身份,凭他那四处树敌的狗脾气,定然真如高家兄弟所说,人人都巴不得他死无葬身之地。
  谣言一旦散出去绝无止息之日,就算没有真本佐证,桑持玉也一定会因此备受歧视。人们从来不在乎什么真相,他们只乐意听到他们想听到的。有时候真相无法杀人,但谣言可以。桑持玉如今的处境已经够糟糕了,将来只怕更糟糕。桑持玉不是桑家子的事,决不能让更多人知道。
  苏如晦深深叹了口气,低声道:“玉儿,你真会给你相公找麻烦。”
  他有点想念那个冷冰冰的家伙,好些天不见桑持玉,桑持玉忙,他也忙。朝中有人对桑持玉不利,弄些骚扰人的小动作。高家收买百姓给桑持玉添堵,苏如晦便花更多钱,收买他们安安分分。
  只是他没想到,这高家如此嫉恨桑持玉,竟要桑持玉身败名裂。
  高家二兄弟一愣,“你说什么?”
  电光劈裂苍穹,滂沱大雨从裂开的天幕中倾泻而下。苏如晦忽然出手,如豹子一般冲向高二郎。高二郎悚然一惊,后退半步。高三郎拔出短刀挡住苏如晦,喝道:“二哥快走!”
  高二郎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往巷子外逃。苏如晦心中焦急,出招又迅猛了几分。奈何高三郎手中有刀,苏如晦空手对敌,被狠狠地压制着。苏如晦后悔出门不带刀,他生性惫懒,嫌刀重,平日里素来不愿意佩刀出门。苏如晦咬着牙,眼看高二郎的身影越来越远,重重雨幕隔在他们之间,高二郎的背影逐渐模糊。
  高三郎大喝一声,凛冽的短刀劈上苏如晦的面门。苏如晦格住他的手,咬牙制住他的刀刃。高三郎青筋暴突,用力压下刀刃。刀尖雪亮的一点就在苏如晦眼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豆大的玉珠砸在刀脊上,碎裂成冰花似的无数瓣,每一瓣都映照着苏如晦阴沉的面容。
  苏如晦没有动杀心,这小子倒是动了杀心。
  他猛然踹了一脚高三郎的下盘,高三郎手上蓦然一松,与此同时苏如晦击打高三郎的手腕穴位,逼迫他放开短刀。短刀果然脱手,可是下坠的瞬间,高三郎脚下趔趄,无法自控地撞向了冰冷的刀刃。一眨眼的工夫,高三郎趴在地上,短刀的刀尖从他的后脖颈子伸出来。苏如晦愣了一瞬,呼吸发窒,将高三郎翻了个面。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喉间发出“呃呃”的声音,满是鲜血的手抓着苏如晦的衣襟。鲜血如泉涌,顺着雨水汩汩流进沟渠。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苏如晦低声说。
  他把高三郎推开,擦了下脸上的雨水,转过身,步出那条鲜血染红的窄巷。
  他完了,他误杀了高三郎,他完了。
  很多年后苏如晦回忆这件事,仍然记得他当时的心情。他不愿意做澹台家的嗣子,也不愿意做所谓的大星官,他更愿意开一家酒楼碌碌终生,一辈子平平淡淡。可当他决心走他们期盼他走的道路,命运却又给他当头一棒。阿舅说他荒唐,师姐说他冲动,认识他的人皆说他玩世不恭,行事从不考虑后果。他十岁抱住发狂的桑持玉的时候没考虑过后果,去年单枪匹马去救失陷敌营的桑持玉也没考虑过后果。其实他倒也不是没考虑过,只是他觉得有些事必须要去做。
  现在一切已无法挽回,他知道他和桑持玉之间必然有一个人要身败名裂。他开始思考他和桑持玉到底是什么样的孽缘好像从小时候开始,他们两个之间就总是存在着活一个死一个的选择。命运给他选择,他毫不犹豫地走向了深渊。
  他抬头望向雨幕,高二郎奔跑在雨中,撑着伞的人们犹如幻影穿梭在他身畔。他不住回头,看见满身血的苏如晦站在远处的巷口。这个无法无天的二世祖,纨绔中的纨绔,此刻远远望着他的眼神,恍若一个修罗恶煞。
  他感到恐惧,又安慰自己他是安全的,因为他跑得很远了,就算苏如晦带着手弩也伤不了他,他已经跑出了手弩的射程。
  规划追逐路线。苏如晦在心底说。
  【路线规划完毕,抢夺家谱成功率20.78%。】
  成功率太低了,刚刚和高二郎打斗浪费了太多时间,追不追得上暂且不说,要追上高三郎再和他打一架抢家谱,只怕会引来兵马司,到时候家谱的事儿反而瞒不住。
  变数太多,苏如晦决定选择最稳妥也最危险的办法。他低下头,从腰后掏出了手铳。武备寺第一批新货,他检查瑕疵的时候就没有放回去。反正已经杀了一个人,再杀一个也无所谓了。子窠只有一发,他必须一发即中。他举起了手铳,全副精神集中在望山。透过望山,他瞄准前方那个竭力奔逃的仓皇背影。这一刻仿佛时间变慢了,雨滴悬停在了空中,撑着各色油纸伞的路人踩进水洼,四溅的水珠停止下坠。
  雨珠顺着苏如晦的眉睫下落,苏如晦心里想着一个名字。
  他扣动了扳机,铳口爆发出热烈的火花,子窠突破雨幕,呼啸而出。
  苏如晦仰起脸,冷雨劈里啪啦打在他的面庞上,他突然想喝一杯酒。
  子窠在飞行,他在默默地思念。
  桑持玉,今日之后,我该是这世上你最讨厌的人了吧。
  桑持玉,你喜欢我送你的花么?
  桑持玉撑着伞,站在人群外眺望钦天司外墙上的杏榜。大雨滂沱挡不住苦学多年只待今朝的观星舍人考生,大家推搡着靠近墙壁,寻找自己的姓名。桑持玉不用挤进去,因为苏如晦的名字太好找了,最高处的首位,如苏如晦所说,他是第一名。
  那个家伙大概又要得意洋洋许久了。桑持玉转过身,准备离开。他想回卫所看一看门口,今日他还没有收到那篮花。刚迈出一步,隔壁大街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火铳鸣响。还有许多人惊恐的尖叫:“杀人了!杀人了!”
  桑持玉神情一凛,丢了伞,按着刀迅速往声音源头奔去。
  大街上死了人,持铳者还在原地,行人纷纷抱着头逃散,大街上很快空空荡荡。桑持玉拔出刀冲出拐角,却遥遥对上了苏如晦的双眼。那个家伙手里还握着灵火铳,身上全是血,脚边躺着尚未瞑目的死者。苏如晦看了他一眼,弯下身,从死者身上掏出一本簿子,翻了翻,丢入街边窝棚下的炉灶,看着它烧成了灰烬。
  “你受伤了?”桑持玉问。
  苏如晦摇头,“没有,不是我的血。”
  桑持玉望着那苍白的尸体,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苏如晦,你在做什么?”
  雨声如潮,苏如晦平静的声音传来,“放榜了是么,我是榜首么?”
  “苏如晦,”桑持玉走向他,“我问你在做什么!?”
  “是榜首也没有意义了,”苏如晦毫不回避地直视他,“我杀人了。”
  大雨滂沱,下在桑持玉的心里,桑持玉的心一寸寸冷下去。
  “为什么?”
  苏如晦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原因。告诉桑持玉他为他杀人了,桑持玉会感动得以身相许么?大概不会吧。又被他救了一次,这小子只会绞尽脑汁怎么还他的债。他忽然有些怨恨那些天天嚷着要桑持玉报恩的人,他们为什么不能把起哄的词儿改一改,把“报恩”变成“以身相许”?这明明是个英雄救美的故事,正常的发展应该是英雄和美女……不,美男,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啊。
  他想当桑持玉的英雄,不想当桑持玉的债主,他不希望桑持玉一辈子活在报恩的阴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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