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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4章 执手相看泪眼

  献计者虽是元得志,可他想到窦辅安胸口的破洞以及死不瞑目的眼睛,哪有胆量再担当使臣之职?于是提出让豫王出面,毕竟太后及政事堂会商的决议,乃豫王堂弟贺淙继位,豫王如今又担任着宗正卿,负责宣诏让晋王入城拜丧合情合理,这要是连豫王也被刺杀,那么晋王便会被坐实谋逆之名,名义不正,则人心散乱,王淮准等人也再无借口拥立叛逆为帝,那些禁军兵丁,更加没有胆量承担谋逆的罪名。
  韦太后深以为然。
  今日一直维持缄默的英国公世子徐修能出列,竟自请护侍豫王出城宣诏。
  势态发展至此,徐修能料定韦太后已经落败,晋王烨既然已经率领军队逼来庐州城,又怎会被这些花言巧语蒙骗单刀赴险?他与太后智斗多年,成功隐瞒了野心欲望,暗暗积蓄实力终于亮出旗帜,甚至还能成功收复长安驱逐蛮狄,晋王已得人心所向,胜券在握已经毫无疑问。
  见风使舵已然再无必要了,徐修能认为已到时机为晋王铺垫这最后一步。
  贺泞心中却七上八下,早在听闻窦辅安被杀时,他的叔父贺琼便示意他可以依计行事,但他实在担忧,因为堂弟贺淙已然被韦太后扣留在手,要是他们也追随晋王起事,十一弟岂不危险?但贺琼却下定决心,授意道:“大局为重,不可因小儿之安危踌躇不前,再者韦太后见大势所趋,必定也会考虑自保,若害淙儿,她亦将同归于尽,若真是如此,淙儿也算为国捐躯,舍小儿之命能为君国荡清祸患,我等亦不负父兄临终所托。”
  庐州的冬季虽要比长安更加温暖,贺泞却觉这时连足底都透着阴冷,他现在终于理解了祖父当年因为畏惧被卷入权位之夺而谨慎小心,甚至为保家族不得不让父亲一齐赴死的危难境遇,他想到十一弟天真稚气的面貌,昨日还拉着他的衣袖不愿松手,小声啜泣着说害怕太后,他的心房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掌用力捏紧,压抑的悲痛让他甚至无法舒缓呼吸,他没有办法做到临危不乱,脸色铁青满额冷汗。
  他一步迈出刺史府,便险些被王相国等臣民的目光逼得倒退回去,当他意识到根本不用那么心虚时,却见口口声声要效忠韦太后的英国公世子竟然已经跪倒在地。
  “王相国,太后受谗言,欲诈晋王殿下入城拜丧,伏刀斧手加以杀害,臣自知此乃谬令,不应庸随,还望王相国及诸位忠臣,劝谏豫王殿下忠事社稷,劝请太后息怒,明察是非,惩奸小而赏功臣。”
  贺泞茫然地盯着徐修能,只觉百口莫辩,他手里还持着太后的懿旨,却站在那里冷汗浃背、呆若木鸡。
  好在这时,被临时任命为豹骑军副将的贺琼赶到,他接过贺泞手里的懿旨,转身跪在刺史府门前,掷地金声而语:“犬子年幼,虽蒙太后临危授命,然实在无能担当重责,眼下社稷面临危难,百姓如置水火,大周当立长君平定忧患,晋王烨,乃德宗嫡子,多年以来治政太原,行新政、恤臣民,致使农桑丰兴、一方富庶,再建云州,得边关稳固,远征辽东,使叛乱平定,因闻国都危殆,华夏臣民辱为蛮狄所俘,故怀忧国忧民之心,甘冒过失之责,先剿外敌之乱,潼关大捷,京畿得复,晋王烨功高望重,方乃治世之君,望太后听顺臣民之愿,立强主,长国祚,固江山,全社稷!”
  这番话后,连豹骑军都屈膝跪地,齐声响应:立强主、长国祚、固江山、全社稷!
  天下太平时,他们不得不听从军令,为一个宦官指使,但窦辅安虽然笼络了不少军官,又何德何能真正威慑宫卫,如今窦辅安已死,连韦太后择定的新君之生父贺琼,乃至豫王贺泞竟然也都愿拥立晋王,这些宫卫当然不可能仍然听从于韦太后,他们是贺周的忠勇,可不是一介外姓妇人可以随心奴役驱使的家仆。
  消息传到府内正堂,韦太后这回终于没有再暴跳如雷了。
  就算姚潜等等仍然义愤填膺,她却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她明白自己这回有如螳臂挡车,因为一时大意姑息养奸,导致再难控制时局,贺烨羽翼已成,她不得不接受大势所趋的败局,她当然愤恨,并且恍惚,一时之间还没余力追根究底,察明败因所在,但她无比清明的是,如今只有一条退路,那就是保留实力。
  她只能答应再写懿旨,奉上印玺、军符,恭迎贺烨以新君的名义入城,她看向谢饶平,此人现在神色灰败,但并没有畏惧以及愤慨,如她一样,他应当也在考虑暂时妥协,事到如今,仿佛只有饶平甘愿与她忍辱负重,甘愿心平气和地接受败局,并开始盘算东山再起。
  因为他看向她的眼神,还有坚定与执着,时光攸忽而过,只有他没有因为大厦将倾手足无措,他无声地劝谏着自己必须隐忍,荣华富贵什么都可以抛却,纵然风烛残年,他在意的仍然是她的安危。
  在这一刻,韦太后终于产生了动摇,她甚至反思自己是否辜负这个男人太多?
  可姚潜敏锐地注意见韦太后的神色,心中警钟雷鸣。
  他同样没有了退路,必须保住太后,他才有最后的屏障与靠山,但太后这时看向谢饶平的目光太危险了。
  姚潜立即抢先一步,以头抢地:“为平安计,还请太后制怒,忍一时之辱,先容叛逆逞强,缓后图之,以求荡息动乱,再还天下清明,臣姚潜,甘为太后平息匪毁汹汹,太后请用臣之头颅,赢得退守之路。”
  韦太后显然松了口气,暗忖至少还未看错此人,她这时不仅要忍贺烨给予的耻辱,还必须忍耐兄长韦元平的懦弱,以及元得志的顾私,她起身离开宝座,亲自上前扶起姚潜,她已经完全克制了心中的怒火,她双眼泛红,悲不自禁,却又不失仪态自持,她长叹,又似乎极感安慰:“我若连众卿都不能保全,又怎敢当诸位赤胆忠心?几位宰相,还有姚将军,你们无论如何行为,都只怕难得贺烨信任,但在座诸公,将来未必没有效命朝廷之机,莫如散去,都妥协于贺烨这逆子,你们能够自保,社稷方有期望。”
  在座诸人,虽有些乃太后死忠,仍有不少首鼠两端者,早已如坐针毡,闻言如逢大赦,不少争先恐后告退者,韦太后默默看在眼里,神色丝毫不变,只嘱令谢饶平,让他以政事堂首相之名拟旨,宣告贺烨克承大统,让韦元平捧国玺,姚潜奉军符,率领文武百官,禁军将士,恭迎贺烨入城,尊为新君。
  这一天,是共治二年的十一月二十三日。
  太后早已换上丧服,除却簪冠,贺洱崩逝之后,虽未开始操办治丧之仪,但她当然不会连这点礼仪也疏忽不顾,她站在宝座之下——虽然这里并非大明宫,仅仅只是庐州刺史府的公堂,但既然要恭迎新君,她便不能再高居正座。
  那些刀斧手,自然也已经撤下,韦太后当然明白,事情到了这样的局面,不请贺琼与贺泞接管禁卫守护公堂,纵然贺烨敢于单刀赴会,群臣也必定会谏止会拦阻,众目睽睽之下,敌众我寡之势,谋杀已经不能施展,她只能选择退让,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败虽败,却远远未到全盘皆输,就像小崔氏当年含恨而死,她何曾想到她的儿子,竟然还有登极九五的一天。
  我还活着,就不会认输,你儿子能够忍辱十载,我也不会这么快就咽下这口恶气,纵然我年事已高,又无子嗣,也许无望再号令天下,可是崔氏,我必不会让你得意张狂,你等着断子绝孙,等着看贺烨死于非命,我不会放过他,也不会放过你,我们,等着瞧!
  贺烨当然不知韦海池这丧心病狂的女人此时正盘算着与他同归于尽,他料到的是韦氏当见大势所趋,并不至于以卵击石,所以当百官出迎时,当他终于名正言顺获得足以号令天下的玺宝与军符时,他并不觉得意外,但必须表现得诚惶诚恐,他只是贺洱崩逝后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但这样的继位并非出于先帝遗诏,所以谦恭推辞的戏码在所难免,必须在三摧四请下才“免为其难”的接受重托,就算不少人其实心知肚明晋王的继位确乃政变的结果,可经过这一过程,事实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
  贺洱一死,正统其实已经丧失,韦太后已经失去了对大局的掌控,只要军心不乱,只要百官臣服,晋王克承大统便是符合礼法顺应人心。
  他在臣民夹道恭迎的盛况下,策马入城,他当然不至于显现出得逞如愿的张狂,他昂首挺胸又面如沉湖,今日并不算明媚的阳光,却照耀得他眉目锐亮,他仿佛随意挽着缰绳,依然年轻涣发着朝气的面庞一扫阴郁之色,不及黄袍加身,帝王风骨却初见端倪,这甚至让老熟人谢饶平都忍不住诧异,震惊于晋王的城府,他起初还心怀饶幸,认为是秦步云甚至薛陆离操控晋王如傀儡,但这一想法显然荒谬,直到这时,谢饶平才惊觉秦步云根本没有随来庐州,就连薛陆离也不见人影。
  这说明什么?
  说明晋王烨果然是真正的领袖,而并非他起初怀疑那样。
  此子心计之深,忍耐之强,欲望之大,二十载来竟能不露丝毫,看似鸦雀,一朝展翼却即变身鸿鹄,真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贺烨确乃雄主之质,然而太后又当如何?
  谢饶平的忧虑更深一重,他斑白的发鬓,虚浮的步伐,在此一息间大显老迈。
  但贺烨当然不会注意他,他在刺史府前下马,进入韦太后所在的正堂,他立即被那女人握紧了双手,仍是一副慈母的面孔,红着眼先悲诉圣上驾崩的丧讯,一本正经满怀寄望,正如一个伤恸的慈母,谆谆叮嘱着孝子:“君国重担,将来便要交给烨儿了。”
  贺烨没有错失那双泪眼,虚伪的悲伤之后,是被愤恨烧红的血光。
  他挑眉,语音低沉:“阿母今后,可放心颐养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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