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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倦 第109节

  丁清也不知他们究竟沉了多久,直到脚下触碰到实质的触觉后,她才低头看去。
  足下踩着的是一栋高楼的屋顶,瓦片因泡水太久,又被丁清踩松动了,轻飘飘地往更深处坠落去。
  再抬头,头顶几乎不可见光,唯有触手可碰的地方是清晰的,其余都是一团黑漆漆的模糊。
  水中没有任何危险,因为没有任何生命。
  曾经的仙水镇远离喧嚣,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惬意的笑容,而今小镇皆被埋在了水里,成了水中城,这里冷到屋瓦上的水草都不可生存。
  一道光于周笙白的指尖飞出,像是会发光的符纸在水中燃烧,明亮的光一瞬照亮了二人脚下的街道。
  街道完整,小镇是顷刻间被淹没的,整条街道上都没有留下一点关于镇中百姓的东西,就像这里本来就是一座沉寂多年的空城。
  白光转瞬即逝,只作指路,周笙白带着丁清往那个方向游去。
  忽而一道黑影在二人头顶迅速略过,丁清警觉得浑身绷紧,她猛地抬眸朝上方看去,入目是一团在水中漂浮的黑色发丝,长到几乎包裹了完整的身体。
  那随着水纹波动的发丝中露出了半张脸,泡得放大一倍的脸上被冻得铁青,一双眼球突出,惊恐地与丁清打了个照面。
  丁清浑身一颤,突然想起来她在下水前,听周笙白说水里有鬼。
  她原以为这是他一句恐吓的话,原来不是,这水里的确有鬼,这些鬼倒是对他们没有攻击性,甚至就像根本没看见他们,只是偶尔顺着水流飘动。
  丁清心中有疑问,只是现下他们还在水中,周笙白的嘴里含着闭气丹,无法开口说话,等出了这条冰川,她得问个明白。
  不过后来,丁清也就没再想过提问了。
  因为她不止看见了一个鬼。
  被冰川冻得浑身发疼为次要,那时不时从她与周笙白身边流淌过的鬼魂几乎被水泡得一样,过长的发丝凌乱地披散开,在水中像是野草一般浮动着。
  这些鬼魂有的是上下游动,有的是前后游动,他们从周笙白与丁清的身体穿过去时,带着刺骨的寒意与一声声尖利的惨叫。
  那叫声像是婴孩啼哭,又像是戏子的高声吟唱,尖叫得几乎要冲穿旁人的耳朵,叫声中包含着不甘与忿怨,直到鬼魂与他们分离,那尖叫声才渐渐远去。
  一张张可照明的符纸越往远处飞去,越是让丁清心寒。
  她能看见那些被困在房子里的人,被冰冻的房子的窗户半开,结了薄薄的一层冰,里面飘着的是一具具尸体,其中还有襁褓中的婴孩,婴孩的脸皱成了哭泣的模样,一个生命才刚刚开始,便早已结束。
  周笙白从水底找到了拜天冰山的山脚下,他几乎是立刻便动手画符,僵硬的手指几乎不可动弹,就连鹰爪去画也颇费工夫。
  丁清悬在了周笙白的头顶,处于水中,脚不沾地,头不顶光。
  她的眼看向方才自己走过的那一条条街道,心知仙水镇只是个开始,尚有许多城池都经历过一样的残忍,而先前她对雪姻设阵后,还觉得她在阵法中恐怕会受些折磨。
  那样的折磨,与这些死去的人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有些悲惨,未亲眼所见,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而真正的悲惨,即便亲眼所见,也无法感同身受。
  震撼悲悯之余,丁清什么也做不了。
  她想谁能救救凡人呢?
  这世间已经变得很糟了,永夜之主逐渐在人前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后,会将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可怕。
  弱不是死亡的理由,终有人能改变现局,还人间一个清净。
  丁清回头朝后下方看去。
  周笙白背对着她,微卷的长发在水中随着画符浮动着,广袖招水,飘飘如仙。
  丁清的心中忽而涌上了些许酸涩,不是为了满镇飘荡的鬼,而是她内心的自卑作祟,她想如果周笙白真的是那个救世主,那她恐怕是救世主这一生中唯一的绊脚石,以感情牵绊着他,拖累着他。
  她有些,配不上他了。
  不,她从来配不上他……
  水面上破开的冰花晶莹飞溅,连带着周围几面巨大的冰面也一同裂开,双翼黑羽旋转洒开了冰水,迸溅出一滴滴如宝石珍珠,一场大雨般洒在了水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乍起的身影与湖泊东方照耀的初晨一道,暖白的阳光下,巨大的双翼展开,抖落寒水,重出水面的二人一同哈出一口白气。
  丁清睫毛颤颤,双臂勾着周笙白的脖子不能动,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发疼,她只是个死人,素来忍耐力不错都这样狼狈,更别说周笙白了。
  周笙白自然是不好过的,他双翼疼得几乎眼冒金花,可现下他们还在冰面上方,即便离开了冰川,也要去到城池中寻一处安全安静的地方再好好静养。
  看着暖洋洋的太阳,周笙白很想往东方飞,然而他们下一个要去的是南堂,唯有埋着头往南行了。
  这回丁清没趴在周笙白的背上招风,而是小鸟依人地缩在了对方的怀中,冻得上下两排牙直打架,咯咯声音发出来,呼吸的气都是尖锐疼痛的。
  周笙白见她这模样便想责怪她两句,早知如此,便不该那么冲动跳进水里。可他也实在不好受,即便含着闭气丹,可始终被川底的寒气侵了体,肺腑发紧发疼,没力气开口说话了。
  周笙白飞不了多远,二人就近找了座小城休息。
  客栈小二瞧二人身上结了冰霜满目诧异,连问了两句他们从哪儿来的,周笙白嫌烦,瞪了对方一眼,那小二不会瞧人脸色,无视了周笙白的眼神。
  丁清倒是笑道:“我夫君他爹死在冰川上了,我俩刚才是下水捞尸体去了。”
  小二虽觉得惊讶,但也赞叹一句他们俩孝心可嘉,便连忙去给两人烧热水,再取两个暖炉来烘衣裳。
  小二走后,周笙白瞥了丁清一眼:“牙不打颤了?”
  丁清伸手揉了揉脸颊道:“我还好,皮糙肉厚冻惯了,老大你……你背痛不痛啊?”
  她始终记着他双翼遇冷便疼。
  周笙白扯了扯嘴角:“背没多痛,倒是方才听见某人对小二提了一嘴话,让我倍感在意。”
  丁清眨了眨眼,有些无奈道:“永夜之主那种坏蛋,我就算说他死了尸体飘在冰川上三天三夜都捞不上来,也不算过分吧?”
  “谁在意他。”周笙白伸手捏了一下丁清的脸道:“我在意你说,我是你夫君。”
  “你本来就是我夫君啊。”丁清坦然。
  周笙白双眸微眯,眸光流动,浑身冷得厉害,却因这话从心里暖了起来。
  小疯子果然惯会说甜言蜜语,最擅讨好他。
  他们成亲了,却从未以丈夫妻子互称过对方,今日丁清随口一提的夫君,倒是让周笙白内心沉寂已久会挠人心肝的小猫爪重新活了过来。
  新鲜,欢喜。
  小二先将暖炉提进来放在屏风旁,二人便坐在暖炉边脱去外衣取暖。
  那小二是个话多的,提了热水上来还热心道:“二位客官,咱们这儿靠近冰川,就是六月天里也得多套两件衣裳,更别提现下已经霜降了,昨儿晚上还下了半个时辰的小雪,你们二位穿得实在太薄,等洗漱好了,还是去街上买两件厚衣过冬吧。”
  “多谢小二哥提醒。”丁清饮了一口热茶,等小二走了后,才去拴上门,褪去衣裳打算好好用温水泡一泡。
  暖炉一个放在屏风外烘着外衣,一个被提到了屏风内取暖。
  客栈的浴桶很大,丁清可以完全缩在周笙白的怀中,扑满的热水顺着浴桶边滚下,流入砌好的凹槽里。
  周笙白双腿敞开弯曲,怀中坐着娇小的人。
  丁清真的很瘦小,死时才十六岁,有没吃饱穿暖过,双肩细瘦,若是弓着背,能看见她肩胛处的骨头微微凸起,有点儿像他后背长出的半截指骨长的翼骨。
  “老大,水里的鬼……不是鬼魂吧?”丁清昂头朝周笙白看去。
  她一抬头,后脑正好撞在了周笙白的下巴上,一歪头他便能居高临下地看见她完整的脸。
  小疯子的脸上有水珠,周笙白抬手拂去,道:“不是鬼魂,是游魂弥留在冰川中,怨气太深致使他们化形无法离开。”
  所以在那些满是怨气的游魂穿过她的身体时,才会发出那样愤怒又哀伤的尖叫声。
  雪姻做得孽,比他们想的远要深。
  “安魂咒也没用吗?”丁清问。
  周笙白道:“不是所有地方都能开出花儿来的。”
  不是所有地方都能开出花儿来,也不是所有怨气都能被消解。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丁清的手脚终于暖和了,她才慢慢转身,整个人都贴在了周笙白的怀中,她伸手拍了拍他的心口,打破寂静:“老大,你转过去我帮你擦背。”
  周笙白饶有兴趣地看向她,眼神朝水中示意,正扫过丁清的胸前。
  丁清拿过毛巾在他眼前挥了挥,挥去他眼中的旖旎氛围,回归正经:“你的翼骨泡过冰水,这桶又够不到你的脊背,我用热水打湿毛巾,替你温一温,温一温就不痛了。”
  周笙白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随后唰地一下起身,丁清的视线平撞了个正着,顿时红着脸垂下眼眸,周笙白又转身蹲下,水面正好到他背上疤痕下一寸处。
  与周笙白肌肤相亲多次,但丁清从未认真看过他的后背,她用温热的湿毛巾轻轻擦过他背后的两道疤,疤痕下突出的翼骨绷紧了那一块皮肤,光是看上去,便知道当初落在初生婴儿身上的伤痕有多触目惊心。
  周笙白趴在了浴桶边,热气蒸腾,模糊了他的脸。
  他道:“清清对我真好。”
  丁清默不作声,又听见他道:“清清疼我。”
  握着热毛巾的手微微一颤,丁清怔愣地看向周笙白的小半张侧脸,他已经阖上眼像是马上就要睡过去,将自己的背后坦然安然地露在她的面前,给予了全部信任。
  “因为老大也疼我呀。”丁清说这话带着些微鼻音。
  这世上没人疼周笙白,也没人疼丁清,幸好他们遇见了彼此,疼爱彼此。
  丁清很少有想哭的冲动,她对旁人的感情难以感同身受,自己的感情又淡薄,所以她几乎没哭过。她这辈子最深最泛滥的情,皆是为了周笙白,骤然涌上的感动和心疼,让丁清鼻尖酸涩,莫名的舍不得。
  湿毛巾撤下,换上了更为柔软温热的触碰。
  正在小憩的周笙白突然睁开眼,卷翘的睫毛上被热气蒸出了几粒晶莹细小的水珠,瞳孔震动,他没回头也没动。
  丁清在吻他的疤。
  比浴桶中更滚烫的液体滴在了背上,就像要将他那块皮肤烫伤。
  沉静中翻涌着伤感。
  周笙白轻声笑了笑:“清清,你这样……我很想今夜咱们都别睡了。”
  他的眉目柔和,不含欲望,不过是不忍提及她的吻,她的泪,以玩笑带过。
  丁清的唇离开了他的背,瓮声瓮气道:“我可累得很,不陪你醒着。”
  “好,那我和清清一起睡。”周笙白拨开了眼前的发,转身将丁清抱在怀里。
  他们今日都在水中泡了太久,手指指腹都是褶皱的,不宜再泡下去了。
  有力的双臂将人从水中抱起,周笙白道:“不洗了,我给你擦发。”
  自身体回温后,丁清也实在不想待在水里了,便由着周笙白抱出自己。她原以为,凭周笙白现下身体上的势气,等她发丝干了之后,今夜怕是真不用睡了,可实际上却不是。
  恰好月底,月亮还算圆,周笙白与丁清擦干了发丝,关上窗户后便在软床温暖的被窝里抱紧彼此,不过片刻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
  补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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