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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怼之心

  樊於期慢慢拿起一颗黑子,皱着眉思索了良久, 最终还是将手中的黑子放回棋盒:“寡人输了……”
  “承让。”红袖亦俯首回以一礼, 然后开始低头整理棋盘和棋子。
  樊於期起身, 即使面上未流露,心里还是免不了为输掉棋局而耿耿于怀,本已走到房门边,此刻身后突然传来红袖的声音:“胜败乃兵家常事,您也不必气馁。秦王既已来到齐国, 与我家主人手谈的机会多得是。”
  他不禁回头, 娇艳的女子依旧如刚才进门时那般笑靥如花。
  烛台的灯火映照着妖娆曼妙的身影,恰似从画中幻化而出的妖灵, 似是意有所指又或只是寻常的寒暄。
  待樊於期离开内室, 屏风后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一抹人影佝偻着背踱步而出, 如同一缕幽魂在晦暗不明的房间里飘荡。
  红袖立即上前搀扶着那人:“主公果然料事如神,没想到嬴政居然敢在咱们的地盘上耍花样。”
  “玩花样也要看实力,否则就像这盘棋中的黑子一样,自以为得计,却终究还是自取其辱。”傀子缓缓抬起头, 一张枯槁而沟壑遍布的面庞隐现在昏暗的光线下,灰白的头发垂在两侧,深陷的眼窝有些发乌, 嘴唇却是病态的血红。
  他的声音也如同其容貌一样怪异, 沙哑中夹杂着尖利, 一说话喉咙里如同风箱一般带着奇怪的鸣响,让人听了头皮发麻。
  红袖大约是习惯了对方的声音,扶着人坐下,然后起身去倒茶:“奴家尚有一事不明,主公在屏风后是如何断定与您对弈之人并非嬴政呢?”
  傀子冷笑:“从他们进入临风楼那一刻,我便在二楼的窗边看得一清二楚。走在前面的男人每走一步,双脚的间距都是固定的,说明他经常列队出操,也只有军人的步伐才能做到如此整齐划一。可众所周知,秦王政并没有在军中历练的经历,所以一开始我就知道他是假的。不过这个冒牌货露出的破绽可不止这一处,我且要考考你……”
  说着,傀子意味深长地看着面前的红袖。“奴家愚钝,只看出对方双手虎口处皆有很厚的老茧,说明此人要么是一个日日耕作的农户,要么就是一名惯使双手剑的剑客。而如同绝大多数人一样,秦王嬴政乃单手持剑,因此奴家才断定下棋者绝非嬴政。”红袖说完,双手奉茶敬上。
  “你能看出这一点还算不错,可惜最明显的一处你未能察觉。”
  傀子并没有接过茶,红袖便只能一直举着案:“恳请主公赐教。”
  “红袖啊,你是最了解我的。我一向习惯在晚上赐教,尤其是饮完鹿鞭酒之后……”
  枯爪似的手拉开外裳的衣带,又慢慢抚上女子粉嫩娇媚的脸,掠过高挺俏丽的鼻梁,在蛾眉杏眼处短暂停留,转而又上移至发顶。
  摘下玉簪的瞬间,瀑布似的青丝垂下,一直垂到白皙如雪的脚踝。
  “那奴家便晚间再来请教主公……”红袖仍抬着手臂,保持举案的姿势。
  相比已有些发酸的胳膊,此刻的她全身只穿着一件薄薄的丝织亵-衣,近乎被剥光的身子在寒凉的空气中微微发抖。
  她知道傀子在发怒,也猜得到对方的怒火八成和自己有关,却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
  按照她主子一贯的秉性,即使她未能看出破绽,也不至于受罚。
  “你太多话了。你看似在提醒嬴政他们还有合作的余地,实则会让对方觉得我们有求于他……”一手捏着嫩白的下巴时轻时重地摩挲,傀子另一手拿过案上绿莹莹的翡翠茶盏。
  “是红袖思虑不周,请主公…息怒。”女子的面色已有些发白,牙关打颤,声音也明显在颤抖。
  “看在茶里放了红参和鹿血的份上,我再教你一回……一个言必称‘寡人’的人,不正是在刻意强调么?他越是强调自己的身份,就越说明他不是嬴政。”
  灰白长发扫过敏感的脖颈,红袖刚刚说了声“是”,傀子一口饮尽参茶,将茶盏随手一扔。
  一声裂帛,仅剩的衣物被撕碎,红袖来不及惊呼整个人便被压到了棋盘上,整理了一半的棋子滚落一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下一刻,傀子瞪着凸起的眼珠,欺上她那如玉般莹白细腻的身子……
  烛光忽明忽暗,内室里熏香的气味甜得发腻……
  瘦骨嶙峋的臂弯紧紧箍住女子不盈一握的纤腰,青白色犹如死尸一般的手指在那软玉温香上又拧又掐,体验着变-态的快感。
  感觉到身上的人渐渐偃旗息鼓,正弓着身子伏在她的香肩上急促地喘息,红袖不由得暗暗庆幸茶里的鹿血加的不多,否则可就有她受的了。
  傀子皱纹交错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低头不轻不重地咬了咬女子小巧的耳垂,恶劣地喘笑着:“怎么,在想哪个男人?嬴政还是樊於期?”
  “主公何出此言?!奴家是主公的人,所思所想所谋皆为主公,一切唯主公马首是瞻。”红袖赶紧作出解释。
  傀子气力不济地抬手,红袖顾不上自己未着片缕,立刻为对方披上衣袍,打理头发。
  “今天暂且饶过你这一次。今后可要牢牢记住了……”已穿戴齐整的傀子起身,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正跪在地上为他穿鞋袜的女子,“红娘也好红袖也罢,你和这整个临风楼一样,都是我的私有物品,所以不要再肖想些有的没的,明白了吗?”
  “奴家不敢。”红袖双手伏地,看不清她的神情。
  傀子冷哼一声,踱步出了内室,徒留一-丝-不-挂的女子以及一地的狼藉。
  烛火不知何时熄灭了,甜腻的气息依旧挥之不去……
  白皙姣好的面庞隐于黑暗中,凌乱的乌发遮住了半边脸,红袖赤着身子半瘫在地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着又嫌恶地看着自己身上的青紫,双手暗自攥紧。
  ·
  回到客舍之后,樊於期仍然闷闷不乐。
  他原以为自己超常发挥,能拿下一盘,却意想不到临近收官被杀得片甲不留,说不懊恼是不可能的。
  嬴政刚刚点了几个菜让小厮送到厢房里来,见他还无精打采的,便出言劝慰:“不就是一局棋么?输了就输了,何况你本来就不擅长此道。”
  “属下并非因为输棋而不快,而是未能完成王上交代的任务……”樊於期说着,低下头一拱手,“属下在那里待了一个多时辰,却连对方的面都没见到,实在有负王上的嘱托。”
  嬴政正欲揶揄一句“你这人怎么如此唠叨”,然而见樊於期垂首凝眉搞得好像真的犯了什么大错一样,顿时心里很不自在。
  他根本没有怪罪于樊於期的意思,更何况这一次固然没见上面,可对方强硬的态度或多或少还是试探出来了,也不算毫无所获。
  这时,房门响了几下,门外传来了小厮的声音:“两位客官,你们的晚饭到了。”
  嬴政叹息一声,朝樊於期抬了抬下巴:“先吃饭吧。”
  晚餐比较简单,共三菜一汤并着主食,一人一份,小厮还另外为他们准备了两坛陈年老酒。
  相比食不知味,只知道闷头饮酒的樊於期,嬴政的胃口还不错,边喝酒边吃菜,一会儿工夫便消灭了大半,又端起剩下的一碗名叫“白玉无瑕”的菜肴,一尝才知原来是鸡蛋羹,不禁笑言:“这齐国人也真是附庸风雅!一碗蛋羹而已,还特意取了个摸不着边的名字。”
  樊於期几乎没吃多少菜,倒是“咕咚咕咚”几口便将一坛酒豪饮而尽,用袖口一擦唇边残留的酒液,抬起头时已是微醺:“齐人惯会在这些小事上做文章,不若秦人脚踏实地,是什么便说什么……不过蛋羹清淡营养,王上又一向喜食,不如多用些。”
  难得看到他敞开怀说话,嬴政一边点头,一边舀着蛋羹吃得不亦乐乎:“与其说我喜欢吃鸡蛋羹,不如说我喜欢吃鸡蛋……”
  话音戛然而止,樊於期看着突然不吭声、只低头喝汤的嬴政,随即意识到对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本该忘记、最好这辈子都不要想起的人。
  “已经六年了……王上到现在还无法释怀吗?”鬼使神差般地说出这一句,紧接着樊於期又为自己刚刚的言语后悔不已。
  如今的嬴政与自己只是君臣,君王能不能释怀要不要释怀何时轮得到他一个臣子来置喙?!
  嬴政似乎并不介意,反倒问了一句:“那你呢?当初若不是因为我,也许你和青莞早就在一起了,你会怪我吗?”
  “王上应当了解属下的为人,断不会为了儿女情长而耿耿于怀。”
  “那么这些年来,你又为何与我如此生分?尤其是最近……”嬴政追问道。
  及冠亲政六载,人前的他是天意难测的王,可他不愿与樊於期也是如此,他一定要逼对方说出疏远自己的理由。
  也不知是喝了酒还是憋得太久,樊於期竟一反常态,指着嬴政,直接开门见山:“你当真一概不知吗?我爹的事,还有我妹妹……”
  听到对方提及父亲,回忆中那些不快的一幕幕再一次重现在脑海,嬴政的面色立马难看起来:“杀死樊大人的是吕不韦和嫪毐,不是我。”
  “没错,凶手不是你。然而是你,让我爹死得不明不白,我甚至想替他报仇都无从谈起……”樊於期说着,摇摇晃晃地站起,“就算在我爹的事上你逼不得已,那让我妹妹入宫总是你的意思吧?小妹刚及笄不久便痛失生母,你却不问我家人的意愿就将她纳入后宫……”
  “就算我没顾及你们家的意愿又怎么了?!”嬴政气冲冲地反问了一句,“这些日子以来我待你妹妹怎么样,你也看得一清二楚!我嬴政扪心自问,没做过一件苛待你们樊家的事!”
  樊於期苦涩地一笑,踉跄着往嬴政身前走了一步:“那我再问你一句,你爱她吗?或者退一步说,你喜欢她吗?”
  嬴政听了,顿时哑口无言。
  “小妹心思单纯,不曾念过什么书,也没见过什么世面,既无才情也无美貌,更没有你和太子丹之间的儿时情谊……你能喜欢她哪一点呢?”樊於期像是在质问嬴政,却又仿佛在自言自语,“继母弥留之际将小妹托付于我,可我这个当兄长的却眼睁睁看着她被你一纸诏令召进了宫。小妹本可以遇见一位真心待她爱她的男子……可是,她的一生就这么被你给毁了!更可笑的是,她到如今还一无所知,她还以为你爱她!”
  “原来,你早就对我心怀怨怼……”嬴政喃喃自语。
  话音未落,便被樊於期猛然打断:“对!我怨你根本不爱她,甚至一点都不喜欢却纳她为妃,只因为她是我的妹妹……你想用对待王家同样的方式来换取我的忠诚不二,是不是?可我妹妹的一生、我樊於期的忠心当真就如此廉价?!”
  嬴政咬着下唇,直勾勾地看着樊於期因醉酒而越来越红的面颊。
  他忽然很想一巴掌将眼前的人给扇醒,告诉对方自己从未有过那样的念头。
  樊於期在他心中,一直都如挚友,而非君臣……
  正是因为这些年他们二人之间越来越疏离,再加上朝臣们有意对侍卫出身却继任高位的樊於期进行排挤和打压,所以他才急不可待地将对方的妹妹纳入后宫,一方面是向朝臣宣示他对樊於期的看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安对方的心。
  但嬴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却换来这样的结果。
  我从未将你视作一个臣子……
  嬴政欲言又止,几番踟蹰。
  是啊,说了又能如何呢?
  他视对方为唯一的知己好友,而对方是否也一如这般看待他?
  想到这里,嬴政无奈又无力地闭上眼,终究还是未言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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