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九畹山中,早晚的温差很大。
  时近中午,山林间的雾气早已散尽,阳光穿透高树枝叶,映照在深涧的水面之上,折射出五彩变幻的光泽。
  谢檀忍不住按辔徐行,感受着山风在脸上轻拂过的温柔,惬意地眯了眯眼。
  顾仲遥勒马回首,蹙了蹙眉,“赶紧带路。”
  谢檀瞪了他一眼。
  “早上下山的时候我就说了,直接往西南方向走就对了,是你非要让我往东北先绕上一圈的!浪费时间的人是你,催着赶路的人也是你,莫名其妙!”
  顾仲遥伤未痊愈,面色依旧有些苍白,策马立于骄阳碧波之间,一抹清朗涤尽了墨眉丹唇的妖娆。
  “绕路而行,是为防那些卫国人暗中跟随。这其中的道理,你并非不懂。”
  谢檀道:“你不要把别人都想得跟你一样阴险!那个阿赉,虽然一直对我们有怀疑、经常问东问西搞得我也很烦,但人家终归是救了你,也没往你的药里放毒来害过你,至于萧郎君,更是正人君子、坦坦荡荡的,断不会让属下做出暗中跟踪的事情来。”
  顾仲遥微微冷笑,“自古权势最是蚀人心。你的那位萧郎君,一生下来便处在了权力争夺的中心,想要事事与人为善,谈何容易?”
  谢檀怔了怔。
  “什么叫我的那位萧郎君?我看你是自己平时坏事做多了,才总把别人也往坏的想!”
  她打马越过顾仲遥,径直朝前而去。
  两人再度陷入无交流的状态,沉默地沿着山涧继续往西南方向行去。
  谢檀一边走,一边尝试启动系统里的导航。
  但是很悲催的是,自从赵子偃离开了九畹山的范围,这导航地图似乎就再也启动不了了。
  看来这智障系统完全是为了攻略任务而存在的。只有当涉及到完成任务的情况出现,她才能获取到这系统的助力……
  眼下之计,只能按照她的记忆来摸索前行了。
  深涧的尽头,是一挂飞流直下的大瀑布。
  谢檀依稀记得,从此处再往上,路径就会愈加窄小陡峭起来。
  “休息一下。”
  她翻身下马,坐到水边一株叶如冠盖的榕树下,把从萧孚那里带来的干粮拿了出来。
  顾仲遥也下马走到了树下。
  老榕树盘结的树根支出了地面,与岸边的青石纠结缠绕在一起。顾仲遥拣了块干净的青石坐下,闭目养神。
  谢檀啃着干粮,瞅了顾仲遥一眼。
  这两日她照顾他养伤,发现他一有机会就专注运气疗伤,让身体尽快地恢复。不得不承认,这人行事很讲效率,目标清晰、不浪费时间,放到现代,肯定是那种拥有黄金作息时间表的学霸或者精英总裁……
  但是呢,活得这么辛苦,又真的很有意思吗?
  谢檀站起身,绕着榕树慢慢踱步兜着圈子。树荫透着骄阳暖光,将斑驳的影像投映到银白的瀑布之上。
  瀑布的下方,是一池清亮的潭水,看上去并不太深。
  谢檀想了想,把干粮袋子放到顾仲遥旁边,自己俯身除去鞋袜、挽袖撩裙,踮脚走进了潭水之中。
  顾仲遥缓缓地睁开了眼。
  不远处的潭水之上,有飞鸟掠过水面,追逐嬉戏,发出婉转而清脆的鸣叫声。
  立于水中的少女微微俯身,一头及腰的柔顺长发,因此从耳后滑了下来、如水般地拂过了肩头。
  她凝神注视着水面,姿态静谧而专注。
  顾仲遥望着她,犹如望向了一副静止的画作。
  谢檀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抬头侧脸望了过来。
  顾仲遥正要闭眼,却见一道银光飞闪过来、直击自己面门。
  他下意识侧身避开,只见一条白花花鱼儿“啪”的落到了身边的地上,激烈地扑腾翻转着。
  谢檀光着脚跑了过来,弯腰拣起鱼,捏在手里看了看,“哈,有鱼吃啦!”
  她蹲到一旁,选了几块石头搭了个火灶,拣了些干枯树枝来,然后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生好火,又把长剑拔/出来杀鱼除鳞,鱼串到树枝做成的烤叉上,架到了火堆上。
  顾仲遥盘膝静坐一旁,注视着谢檀的各种操作。
  “你从何处学会的这些?”
  潜水、骑马、抓鱼、杀鱼,没有一样是闺秀所为。
  谢檀如今也是受正式合同保护的合伙人了,不再像从前那样惧怕反派的逼问,闻言瞟了他一眼,“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顾仲遥沉默住。
  隔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从此地到齐峤藏兵之处,还有多远?”
  谢檀回忆着路线,估算了一下,“大概……还要两三个时辰?”
  顾仲遥又问:“这条路径,是赵子偃告诉你的?”
  谢檀想了想,万一她的判断是错误的,找错了地方,还得跟反派重新讨论协议,遂点了点头,“其实呢,他也只是跟我描述了一下大致的位置和方向,说是他的推测。所以待会儿要是发现走错了,你可不能怪我。”
  顾仲遥不置可否,“他何时告诉你的?”
  谢檀翻了下烤鱼,“就前不久啊,派人传信告诉我的。”
  火生得好,鱼熟的很快,脆黄的皮,淌着香气四溢的油脂。
  顾仲遥盯着谢檀,“赵子偃既然推测出了位置,为何没自己去找过齐峤?”
  谢檀把串鱼的烤叉凑到鼻边,吸了一口香气,“哦他是想过要去的,可我觉得那条路太危险,所以劝他别着急去,等入冬水枯了再去。”
  顾仲遥沉默片刻,唇畔勾出一道略带嘲意的弧度,“他倒是很听你的话。”
  谢檀想起那晚自己策马高坡、鼓动赵子偃诛杀奸臣,差那么一点点儿就成功了,恨恨地咬了一口鱼肉,叹道:“他那个人呢,就是太老实了些,所以才错过很多的机会。”摇了摇头,“挺可惜的。”
  顾仲遥咀嚼着她的言下之意,低低冷笑了声,阖目不再言语。
  谢檀美滋滋地吃完了鱼,收拾整理了一番,重新上马出发。
  从导航的显示来看,沿着瀑布旁的山路一直往上走,会抵达一条直通九畹西南腹地的小路。
  谢檀与顾仲遥打马上行,感觉到坐骑攀爬地越来越吃力,且登得越高,周围的雾气也就越发厚重起来。
  谢檀翻身下马,拉马走在了前面。
  “我走前面探路!”
  这高处的山雾,竟比深涧夜晚时的雾气还要厚重,仿佛连阳光也无法穿透,凝固在其间形成了一种昏黄色的朦胧。
  谢檀一步步走得小心翼翼,但浓雾阻挡视线,实在难以看清前面的状况。
  雨季的深山,时常被山泉、洪水浸润,路面的青石上布满了滑溜溜的青苔。谢檀一个不留神,踩滑了一脚,忽觉得旁边地面一陷,人霎时就要失重坠下。
  身畔突然有人伸臂揽住了她。
  谢檀惊惶中抬眼,对上了一双深邃幽暗的黑眸。
  顾仲遥松开谢檀,移开视线打量四下。
  “此路依崖而建,万分危险。你跟在我后面。”
  谢檀定神张望,方看清自己刚才竟是站在了悬崖的边上。
  面前这条狭窄的小径,一边是山壁,一边便是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稍不留神,就得摔个粉身碎骨。
  失神间,顾仲遥已经牵马走到了前面。
  谢檀跟了过去,紧盯着他高挺的背影,亦步亦趋地挪着步子。
  说起来,这反派现在还是位残障病人,居然又是探路、又是救人的,很让谢檀觉得有些没脸面。不过呢,如果不是反派要去找齐峤,她也不必以身犯险,跑到这深山悬崖边来徒步。
  所以说,如果待会儿反派失足落下了万丈深渊,那也是他自找的。哈!
  正脑补着反派落崖的画面,前面顾仲遥突然停了下来。
  谢檀跟上前去,“怎么了?”
  山风凛冽,撩起了两人额前的长发,曼舞纠缠着。
  谢檀顺着顾仲遥的视线往前望去,见脚下的路径已到尽头,而云雾间两三丈开外,又是另一座险峰。
  也就是说,若是他们要继续沿着这条路径前进,就必须跃过两崖之间凌空的两三丈距离。
  谢檀嘴唇翕合,“这……”
  顾仲遥亦是眉头紧锁。
  若他没有受伤,或许能有把握尝试一下。但眼下的状况,并不理想。
  谢檀开始打退堂鼓,“要不,就算了?反正这条路径也没被验证过,说不定对面什么也没有。”
  顾仲遥思忖道:“这条路的方向,确实直达九畹中心。若齐峤藏身此山,必然就在对面。”
  “可我们要怎么过去?”
  谢檀道:“这里山风这么猛烈。就算没有风,我们也跳不了那么远。”
  顾仲遥转回身。
  “人不能。马能。”
  他吩咐谢檀:“你找块布,将马的眼睛蒙上。”
  谢檀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狂摇了几下脑袋,语气坚决,“蒙眼睛可以,但我先申明,我不跳!要跳你自己跳。”
  “怕了?”
  顾仲遥注视着她,语带讥诮,“那晚勾结赵子偃杀人的狠劲呢?”
  谢檀抬眼看天,抱着手臂,不为所动,“你不用激将我,没有用。”
  顾仲遥道:“你不要忘了,我若死了,你谢氏全族都要陪葬。我手臂受伤,需你助力,你必须和我一起。”
  见谢檀还是梗着脖子,不为所动,他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臂,迫使她看向了自己。
  “我顾谙生平,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他一字一句说道:“你须得信我。”
  谢檀抬起头,见顾仲遥墨色双眸中熠着的笃定神色、压住了那一抹风流天成的妖娆,有种难以言绘、直击人心的力量。
  谢檀的心,不禁狂跳了几下。
  她挣脱开来,狠踢了崖壁一脚,“算了!跳就跳!谁怕谁?”
  就当跟着学霸押题,跟着总裁炒股好了!
  谢檀从包袱里扯了块巾帕出来,蒙在顾仲遥坐骑的眼上、系好。
  “你要怎么跳?”
  顾仲遥让谢檀先上了马,自己翻身坐到了她的身后。
  他微微倾身,“我来控制速度。你握紧缰绳,掌握方向。”
  谢檀心下了然。
  顾仲遥左肩受伤,只能单靠右手执缰,普通行路倒是不算太难,但策马远跃这种高难度的动作却是做不好的。尤其落脚的对岸,地面十分狭窄,非精准控马不可。
  她一咬牙,点了点头,“走吧。”
  两人一个执缰,一个策马,将坐骑调转了个头,后退了十来步的距离,又再重新转向面朝断崖的方向。
  谢檀握着缰绳的双手,微微发颤。
  尼玛她一定是被反派那种灼灼坚定、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去信任的表情给蛊惑了!反派就是靠的这个去收买人心、拉拢幕僚的是吧?
  不对,她其实是怕反派死了,自家全族给他陪葬才答应的……
  谢檀还在思绪纷杂飞驰,顾仲遥已俯身靠近,温热的气息拂在她的耳边,“走。”
  他右手挥鞭击下,双腿同时猛踢,坐骑振鬣长嘶,狂奔冲出。
  谢檀脑中一片空白,只听见呜呜呼啸的风声,和顾仲遥在耳畔给出的指令:“松绳!再拉绳!”
  马蹄重重落下,踏溅起无数的碎石。
  谢檀紧紧拽住缰绳,将马稳稳控停在了崖口的平地之上。
  坐骑在原地踏了个圈,甩了甩脑袋,低头打了个响鼻。
  成功了?
  人没死?
  谢檀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身体不自觉放软下来,蓦地撞入了身后之人坚实的胸膛。
  她连忙直身撑离开来,鬓角微微擦过那人胸前的衣襟,隐隐听到了他亦是狂乱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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