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十九
  夏坤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西天只剩下一道暗淡的亮带,街灯和商店的霓虹灯亮了,闪闪烁烁。
  马路上,汽车行走如蚁,又塞车了。这样的塞车夏坤早已见惯不惊。重庆江北的人和车都越来越多了,新建的楼房更如雨后春笋奇迹般地耸立。又有许多平房陋屋被拆迁,又有一幢幢新楼房在打地基,或已露出端倪,或已挺立起造型别致的屋架。
  这几年,整个市区新修了好多房屋!
  可住房紧张仍然是个令人头痛的难题,夏坤边走边想。报上曾登过一幅照片,充满画面的是两架高低铺,上下都挂有敞开的蚊帐,床上坐了四对夫妇,都面挂笑容,大概是记者为他们照相时都很快意。照片下面的文字说明是:“南方一城市内,有4对夫妇不得不合住在一个狭窄的房间里。”附有一篇《领导干部,你的住房‘超标’吗?》的文章,说到老百姓议论多年的“摆在大街上的腐败”现象不少。说是一个什么主任,“进步”一次,房屋面积就增加一次,已先后占住7套住房,总建筑面积达502.40平方米;一位地市级市委书记,把自己的小洋楼建在公园里,当地群众敢怒而不敢言。这位又升了一级的干部已被组织查处,发现他有严重的贪污受贿行为,数额惊人。也说了好的,一位市委书记通过电视向全市公开自己的住房面积,没有达标。他所领导下的11名市委常委,住房无一人超标。
  咳,住房紧张,一是过去欠账太多,二来呢,也确实与这类腐败现象有关。就想到在美国时见到的住房状况。史莹琪的住房面积就窄了,章晓春寄居的庄庆那住房就大多了,而甘家煌呢,就不仅仅是大而且是阔了。当然,他们那是自己用钱购来的,住房宽窄反映了贫富差别。在他们那里,住房是商品,不是福利,不像国内反正是住公房,能伸手要就要,能要到就住,不要白不要。如果再同权力挂钩,那些利欲熏心之徒就更肆无忌惮了。这住房制度实在非改革不可!便又想起一位熟人,到深圳去当了一个医院的院长,职工的住房是一概不管的,全是职工自己购房,自找门路。
  唉,他那个院长可好当了,真轻松。
  想到别人的轻松,就感到自己的格外沉重。不是肩挑背磨的沉重,他用不着像重庆城那遍街都有的称之为“棒棒军”的人们那样去扛箱搬物,而是这些天来的终日难解的身心的重负。就看见一个棒棒军,赤臂亮肘为一女人挑了一大担冬衣走过。10月的天冷了,那棒棒军还汗流浃背,夏坤竟然也羡慕起他来。他那肩肉被压了好深,脸上却流露着揽到一笔生意的满足,脚下沉重而愉快地翻飞,以至于那位穿戴华贵的女人被拉下一段距离,噘嘴喊:“你慢些,想溜嗦……”那棒棒军就放慢了步子,回头咧嘴憨笑。
  夏坤看着,也笑,觉得自己也是在憨笑。
  是的,此时此刻,可以笑一下了。开了这大半天的马拉松会议,那青工宿舍楼的分房方案总算是敲定下来了,明天就打印医院的红头文件下发,照章执行。他回国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敲定这幢可以住一百多户人家的青工宿舍楼的分房方案。这次的分房方案搞得很细很全面,先是由房管科拟出分房草案,统计可能要分房的人的名单,由分管后勤的副院长审阅后,报给他和书记阅。再交院职代会议讨论通过,再由院分房委员会议定。分房委员会他不参加,委员们均是此次不参加分房的人。今天下午是院党政领导会议,最后敲定分房方案。涉及的问题又多又复杂又具体。
  这次的分房对象仅限于本院年轻职工中的无房户,分房后,原则上五年内不再重新调整住房。为这“原则上”几个字,就讨论了好久,要不重新调整就不调整,什么“原则上”?言外之意又是什么?总还是有想不到料不到的特殊情况!唉,他脑子里有了糨糊,行,“原则上”就原则上吧,写上。他院长一锤定了这个音。还有什么35岁以上的未婚职工只能分一间。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自己也是未婚者,不,是离婚者。不过,自己不参加这次分房,与己无关。有一对本院的双职工,已分过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不久前离婚了,男方现在住在父母家里,该怎么办?当然得分给一间,可他提出要两室一厅,他年资、工龄都不短。不行,只能按这规定办。怕难以搁平,有人说。那咋办?也只能照章办。一番马拉松的讨论,还是确定下来。复退、转业军人转入本院,军龄算院龄计分,其住房安置费须全部交到医院后才能参加住房分配。夏坤暗想,这倒对自己有利,要是参加分房,分数会高的。自己的住房安置费交没有呢?不清楚,转业时,一切都是部队与地方联系办的。想必交了的,否则,医院是不会接收自己的。获得博士、硕士学位者,获得各级科研成果奖者,按层次加0.15至0.25分,均只享受一次。这条款,是自己提出来的,通过了。要体现勤奋苦干的突出的科技人员的价值,可就不知道,一般职工和工人里搁得平否?也还得照顾到那些默默工作的大多数啊!如何使这差距合理,又极费周章。提到离婚职工,夏坤尤为敏感:职工离婚后,其子女判归己方者,按规定计分分房。嗯,自己适合这一点。如子女判归对方者,本人年龄35岁以上者,按大龄未婚职工对待,住单间房,35周岁以下者,与人合住单间房。惩罚条款订得更细,讨论花费的时间最多。夏坤对此有所顾虑,既然是福利分房,人们就都想享受,即便有些过失,你扣了他的奖金,他给你来个消极怠工,损失又是谁的?可不定又行么?要有人强占住房咋办?这在以往的分房时是有过的,而且就是强行长住了下来。得要定下:凡强占住房者必须强行搬出且后果自负,从强占之日起,视情节轻重单项或合并给予停发一年奖金、停一轮晋升职称、降职、给予行政纪律处分。必须得这样办!夏坤说,心里又虚了一股,能否斗硬执行?可也只有这么办,定了。这强占住房的事情总不能老没有个完,砍了树子免得老鸦叫。
  会议下来,所有的与会者都精疲力竭,松了口气。但夏坤仍不轻松,因为跟着就要进行新一轮职称评定。这也是令人搔头的事情,难度在高级职称,名额有限,要评的人多,尤其是正高级职称的名额太少,老同志又多,有的都快要退休了,论学历资历也都够格,你说谁上谁不上?他自己也是完全够格的,考虑到自己正值中年,还来日方长,兼之又是评委之一,便只好不参加此次评定了。退出竞争,不介入利害冲突,别人总不好说我争名夺利了吧。
  夏坤这样想着,不觉已登上9楼,走到了自己的住房门前。他掏钥匙打开屋门。
  这是一套80年代修建的两室一厅居室,使用面积30多平方米,内饰远不如当今的年轻人装饰的那种宾馆式的豪华。客厅和卧室内,最为引人注目和惊叹的是那贴靠墙壁挨拢屋顶的巨大书柜和那书柜里面的放满的书籍。看着这书柜和书,夏坤心里就格外满足、快慰。此时,他走进屋里时,目光被餐桌上的一团跳动的烛火诱住了。屋灯没有开,这团烛火格外引人。那烛火的后面,是女儿夏欣那张甜甜的笑脸。她双手支着下巴颏,一双顽皮、稚嫩、娇气的眼睛扑闪着。
  他惊诧。
  “爸爸,把门关上,快坐过来!”女儿没有动,盯了他笑。
  他返身关上门,放下公文包,坐到女儿跟前。“爸爸,你数数这些烛火。”
  他看清楚了,跟前是一大盘蛋糕,小蜡烛围着“祝爸爸生日快乐”几个字。他开始数:“一、二、三……四十五。”数完,笑了,“我女儿真好,为我过生日。”
  女儿也笑了:“我也没想起,是妈妈提醒我的。”
  “呵,你妈妈,她来了?”
  “她的声音来了。”女儿咯咯笑,“昨天晚上,你在实验室没有回来,妈妈打电话来了。”
  “啊!”
  “妈妈……”夏欣的两眼蓦然水湿,“妈妈在电话里哭了。”
  “……”
  “她听见我的声音有些哑,问我怎么了。我说,大概是咽炎吧,她就说,你爸爸给你开药没有?我说,没有,爸爸哪里顾得上我这点儿小病。我跟医院里不少医生叔叔、伯伯、阿姨都熟了,有病自己去挂号,找他们看。我这一说,妈妈就哭了,说都怪她不好。”夏欣说着,起身过去,捧过一束鲜嫩的插花来,“爸爸,是妈妈对我说了你今天过生日的!这是妈妈用电报发来的生日贺礼,今天下午刚收到的。”
  夏坤接过插花,一支支插到花瓶里,取下花中的贺卡来看。烫金的贺卡上打印有贺词:“夏坤:我们曾经相约过,你的生日,五年一小庆,十年一大庆,就让这束鲜花代表我的心,遥祝你生日快乐,小庆你生日愉快吧!秀娟。”
  夏坤看着,很是感动。
  那是在军医大学的日子,暑假的一个星空无云的夜晚。与宁秀娟同室的女学员们都回家探亲去了,整幢楼里就剩下了她一个人。42度的高温,好热,坐着也淌汗。室内的日光灯开着,飞蛾在灯前扑腾。她只穿了乳罩、短裤,躺在床上烦躁。那会儿,没有电扇,她就用了一把已裂了口子的纸扇“扑扑”扇打,汗水却依旧不止,打湿了凉席。她叫了夏坤留下来的,可夏坤却要和也进了这所军医大学的邱启发去乡下抓鳝鱼,是去邱启发的老家。说好去三四天就回来的,可是一去一星期了也不回来。这个家伙,他心里就只有鳝鱼,根本就没有她宁秀娟。今天是她的生日哩!想着,她竟涌出泪水来。夏坤,你就不要回来,去抓你的鳝鱼吧,到假期结束那一天才回来,不,超假几天才回来!让你在班务会上做检讨,挨队长狠剋,给你一个警告处分,干脆开除了你……哼,你别想我再会理你,我永生永世再也不同你来往了!她越想越气愤,越想泪水越多,汗水也直淌。
  宁秀娟这样想时,听见了走廊内的脚步声,就更气愤了,看,人家回家探亲的人都回来了,你还不回来。
  寝室的门窗敞开着,没有一丝儿风,整个世界活像是一个大蒸笼。热吧,再热些,把人热熟热透算了!乳罩、内裤都汗湿透了。敞开让你热,看能把人热死!热死算了。她脱了乳罩,用扇子狠扇,突然尖叫:“啊!个大男人,走开,快走开!”她见了军容严整浑身水湿的夏坤立在门前,一晃,不见了。
  夏坤已躲到门栏侧边,眼前晃动着迷蒙的白,心扑扑乱跳。
  宁秀娟急急地穿好衬衣,蹬上军裙,跃下床来。她真想马上扑出门去,照夏坤一阵拳脚,却又没有动弹。羞怒地坐在床沿边,丰胸起落着,汗水很快湿透衬衣。她就这样怒坐着,他就在门栏外站着,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宁秀娟忍不住了:
  “你进来呀!”
  夏坤进来了,手里拎笆篓。他红着脸走到对面的床边,看自己穿解放鞋的脚,额上脸上的汗水淌落脚上、地上,惊疑未定。
  “坐呀,你呆哪!”她喊,“也不打个招呼。”
  夏坤才坐下,心里如五羊踢蹬,他看见了她那裸露的胸脯。那个年代,在军队院校里,一个雄赳赳气壮壮的年轻男学员猛然看见这幅图景——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图景,其摄留在眼里、心底的灼人的快感和震人的惊恐的狂涛是何等地击人心弦!他沉浸在那妙不可言的图景里,又惶恐悸怕,为自己的冒失闯来,触犯了一个姑娘的尊严而不安,他等待着火山爆发。
  火山没有爆发,有的是酷暑中沁人的清凉。“夏坤,你回来了,累不?”
  好温柔的问话,他松了口气。
  “不累。”他说。
  “抓了一笆篓鳝鱼?”
  “嗯。”
  “哇,太好了,好好打顿牙祭了!”宁秀娟说着,打开了笆篓盖,“哈,还是活的!”
  夏坤的心平静下来:“家伙邱启发抓鳝鱼得行,他双脚在田里踩,眼睛比猫尖,看见一个小洞,就伸根手指进去,一捅,‘嗤’,一根鳝鱼就从出口蹿出来。他闪电般伸手,食指中指无名指一夹,就逮到了。”
  “你呢,你一定比他行。”
  “不行,差远了。别看邱启发学习成绩全班最差,逮鳝鱼他可是顶尖高手。我去捅那洞,总是没有鳝鱼出来。”
  “怎么搞的?”
  “邱启发说,不能乱捅。这鳝鱼洞是滑腻的,要顺着滑腻感往里捅。可我一直感觉不到那滑腻味儿。就是胡乱捅出来了,也逮不着,那鳝鱼一飙,就从你眼皮底下溜走了。”
  “你这人,真笨!呃,邱启发呢?回来没有?”
  “没有,去他老婆那里去了。”
  宁秀娟白他一眼:“说得真难听,老婆,不会说爱人!”
  夏坤笑:“我就自己回来了。”
  “你回来干啥?”
  “给你送活鳝鱼来。”
  宁秀娟又白他一眼:“就不会说别的。”
  “说啥?”
  “说……说回你喜欢的人这里来。”宁秀娟这一说,好看的脸唰地透红。
  夏坤就捧她那脸蛋要亲,被她抚开:“看你那双沾泥的手,好脏!”
  那天晚上,他俩去炊事班,用半篓鳝鱼买通了白胖的炊事班长,为他俩做了一大碗麻辣鳝鱼,两人回宁秀娟寝室海吃一顿,二人对饮,都喝了个半醉。他俩看星星对月亮,敲定了终身。夏坤对宁秀娟说,祝她今夜双喜,一喜他俩订了终身大事,二喜她过生日。宁秀娟就说,今后,你过生日,凡满五为你一小庆,凡满十为你一大庆……
  多少岁月流逝,宁秀娟还惦记着她的承诺,夏坤不由想起了宁秀娟的种种好处。又想,人的生日,真有意思了。母亲山呼海啸般把一个肉团儿抛到这个世上来,那一日,便是这肉团儿的诞生之日,以后,年年就过生日。人也就一年比一年晓人情明世事,一年年大起来成熟起来老起来。尤其自己的生日竟与自己真心相爱的两个女人有关。那次,算是早恋吧,在那山上站岗,史莹琪为自己过生日;定亲之日吧,宁秀娟又为自己过生日许下了小庆、大庆的美愿。想着,就心生悲凉,今天这个小庆呢,就只有女儿和自己过。满脑子的往事今情在胸间潮涌,就想立即去邮局挂越洋电话,找大洋那边的宁秀娟说一声:谢谢你了,秀娟!还找史莹琪说一声:
  你好吧,莹琪!还有章晓春……就埋怨起自己没有到电信局去办一个国际电话卡,此时不就可以马上通电话了么。
  “爸爸,”女儿夏欣从他手中取下生日贺卡,放到书桌上,“爸,你在想妈妈?”
  夏坤朝女儿笑笑:“女儿,我们开始吹烛火吧。”
  “不是我们开始吹,是你自己吹。”女儿纠正说,打开了收录机。
  收录机里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夏坤和女儿都跟着唱。夏坤就又想到了史莹琪的那个生日之夜。嗨,当代的交通真是快捷,不久前,才在大洋那边为自己爱过的人过生日,此时里又在大洋这边为自己过生日了。
  “爸,吹呀,要一口气吹灭!”女儿喊。
  夏坤点头,鼓了满嘴气。
  电话铃声响了,女儿去里屋接电话。
  “爸,快来,你的电话!”女儿在里屋喊。
  夏坤没有吹烛火,进里屋接电话。女儿出屋去,说去照看火烛。
  “喂,是我……啊,莹琪,你好……好,好……是的,一路平安……嗯,谢谢你了,谢谢……是的,我正在过生日……盛大,盛大,我和我的女儿两人。女儿为我订做了大蛋糕,插了45支小红烛……嗯,正要吹呢……好,好,一口气吹灭……莹琪,是的,我想你,真的,想你……你的信我看了,在太平洋上空看的……我理解,理解,我一到医院就给你回了信,过些天你就会收到了……嗯,写得有些乱,很长,我还给你寄了我的一部长篇小说和一部中篇小说集来,还寄了我的业务专著……嗯,你抽空看吧,请提意见,你可以在那书上改……是的,你改,把改了的那页复印了寄给我……真的……啊,我还给那个和我同住一幢宿舍的赵旭寄了我的小说去,碰见,叫她也提提意见……”
  史莹琪在电话里告诉了夏坤她与杰克的婚期。夏坤在电话里向她祝福,祝福她新婚快乐,终身幸福。史莹琪应着,那话语里流露出人生的幸福与无奈。夏坤又问了甘洋的事情,史莹琪说,儿子已经变好了,这是她最为感到欣慰的。那就好,夏坤说。又告诉她,甘泉与他同机平安到达,在北京机场就分手了。他直飞重庆,她直飞成都。叫史莹琪放心,现在重庆至成都的成渝高速公路很便捷,几个小时就到了。还有带空调、酒吧、卫生间的豪华大巴汽车,他时常会去成都开会、出差,一定时常去看望甘泉,会尽力关照她的女儿。夏坤也问到了甘家煌,史莹琪说,儿子甘洋对她说过,甘家煌一定会飞来重庆的,要来谈那大楼修建的事情。说,他来,你不要拒绝他,只要双方满意,可以与他合作。只是,一定要他资金落实才行,不要上当受骗。也说,在商业合同上,甘家煌一般还是有信用的。末了,是杰克来通话。他那粗重的不标准的普通话里含有对夏坤的尊重和感激。他竟不掩饰地夸赞莹琪,表白他是多么地爱她。夏坤心里酸滋滋地,向他和他俩祝贺。说了中国那句老话,祝他俩白头偕老。杰克哈哈笑,说这目标对他并不难,他现在已经有白发了。夏坤也哈哈笑了。直到女儿来喊,蜡烛快燃完了,夏坤才委婉地结束了通话。夏坤暗想,这电话费得要几百元人民币,又想,这是莹琪给他的最好的生日贺礼。
  夏坤开始吹烛火,门铃声响。女儿去开门。
  一位不速之客——甘泉。烛火摇曳,光影里,露出她那张疲劳却焕发着青春气息的俊俏脸蛋。
  夏坤鼓足的气已喷吐出去,一口气吹灭45支欲燃尽的小蜡烛。屋内一片漆黑。女儿拉亮屋灯,耀眼的灯光引甘泉步入屋内。她披肩发,拎了个小皮包,一身黑皮衣裤,活像个风尘仆仆的女飞行员。
  少不得寒暄入座、介绍。甘泉大方开朗热情,女儿夏欣自然喜欢。她的到来为这显得人少而冷清的夏坤的生日之夜增添了热气。
  “嗯,我真有口福!”看着夏坤划蛋糕,甘泉嘻嘻笑,“嗯,我可真饿了。”狼吃蛋糕。
  中国人,蛋糕当不了顿。三人吃了一小半个蛋糕,都不吃了。夏欣斟满三杯啤酒放到桌上,去厨房炒菜,饭是早已蒸好了的。夏欣对甘泉说,爸爸出国这些日子,逼得她学会了做饭炒菜。甘泉说,她从小就自食其力。
  客厅里剩下夏、甘二人。“甘泉,你来出差?”
  “算是吧,我是来完成我妈妈交给的差事——专程为你祝贺生日!”
  甘泉是自编的借口。她偷看过妈妈给夏坤的那封信,知道了夏坤的生日。有一股力量驱使她一定要今日前来。回医院后,她第二天就上班了。她的导师、科室领导都很欢迎,院长还来看望了她。说她是好样的,不忘故土,不忘母校,不忘自己的单位和事业。还要安排一个时间,让她给医院的年轻医务人员们讲一讲出国观感,讲一讲一颗爱国心。她得到了自己有生以来最为热情、友好、盛大的欢迎。她分管了一组病人,堂堂正正地被称为是留过洋的高明的硕士大夫,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她心满意足的临床医师。她想到了那句古话:海阔从鱼跃,天高任鸟飞!她要展开年轻潇洒的翅膀,在祖国故土的白衣天使国里任意遨翔。今天上午,她身着白大褂胸佩听诊器查病房,身后跟了两个进修医生和一群实习的学生。她感到很自豪,不禁就想到了那个躬腰在美国他乡的实验室里的司徒教授和不久前也在他国的实验室里为他人做嫁妆的自己来。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她觉得人生真好,眼前一派迷人的耀眼的阳光。
  临床医师——这个好难当上又好容易当上的临床医师!
  她分管的这组病人里,有一位在本校留学的美国学生,一切听她的询问,一切由她诊治,她内心里笑了。美国佬,你还是要我为你诊治哩!
  双休日的星期五,下午就没有什么事了,心里就有种躁动。巡视完病人,对进修的两位医生做了交代,拜托二位多巡视病房。脱了白大褂,回屋换了皮装,拎了皮包,飘逸出医院,去了汽车站。去重庆的车真多,立即上了一辆星级大巴车,直奔山城重庆。
  “甘泉,真谢谢你!”夏坤看着甘泉,仿佛看见了当年的史莹琪。
  “夏坤,”甘泉盯了他笑,又说,“你不会为我这样称呼你而不快吧?叫你夏院长呢,觉得太生分。你毕竟是我妈妈的最友好的战友;叫你夏叔叔吧,又怕把你叫老了。”
  夏坤哈哈笑:“直呼其名字最好。名字嘛,就是为称呼用的。简单明了。”
  “哈,”甘泉说,“那我就只叫你一个字:‘坤’。你的姓是‘夏’,名字是‘坤’呀!”这样一说,她自己的脸也烫了。
  夏坤听她这一说,心里热了一股。这个小女子,同她妈妈一样柔情,又比她妈妈开朗率直:“我看呀,你就叫我老夏吧。”
  “老夏,”甘泉点头,“嗯,可以。年老的年少的都可以如此称呼。”说着,端起身前啤酒,“来,老夏,祝你生日快乐,干杯!”
  夏坤也举杯:“小甘,谢谢你,谢谢你千里奔来为我过生日!”仰脖饮尽。
  甘泉也饮完杯中酒:“不是千里奔来,当代社会,时空距离都在缩短,成渝高速公路的距离只有300多公里。”
  二人都笑。夏欣做的菜陆续上桌,三人饮酒吃菜说笑,夏坤觉得,这不大的屋内,盛满了快乐。饭毕,夏欣张罗着,叫搬开了桌子,腾出中间的空地来,打开收录机,放起了音乐。第一支曲子便是强节奏的迪斯科乐曲。屋内便又盛满了激情。夏坤跟女儿和甘泉踏步起舞。夏坤才发现,女儿的舞步是那么优美。她两手不时上下左右舞动,上身却几乎不动,胯部左歪右扭,弯曲的两腿在乐曲的节拍中优雅地跨出又收回,如同水浪中的浮萍翻腾。这与杰克教授那种黑人式的跺脚甩臂的强烈节奏扭动真有异曲同工之妙!甘泉呢,则跳得典雅、大方、舒展、饱蕴激情。她的每一瞬眼神每一丝微笑每一个扭动每一次踏步都迸射着怡人的青春光彩。夏坤自觉不自觉地就与甘泉对舞起来。他俩时而拉手左右踏步,时而抛臂过头,甘泉便如鲤鱼扬波翻转动360度躯体,回脸时,给夏坤一个快意的笑。
  甘泉笑时,心中的欢波扑腾,手腿柔和而有力度。夏坤比她高出一头,男子汉的气度透露出他的豁达、温情和博才。她突然有一股身心欲化的苍凉、灼热感。少有父爱的她仿佛得到神灵的护佑,突然降临给了她多年渴求的人间亲情,更有一种仿佛巨澜碰撞她那闭锁的年轻姑娘的心扉的莫名快慰。她觉得自己就要哭了。顺利而又不顺利的人生遭遇,孤独生活留下的心灵空白,凝化成一团浓云浊浪。她渴求有人来化解来澄清,她渴望得到慰藉和充实,她不能自已地靠到他身前,把头埋到他那宽大饱满坚实的胸脯上。她惊骇而又渴求,听到了他那急蹄般的心跳声,如银鹰在太平洋上空穿行的轰鸣。他的手抚到了她的肩头上,轻而有力地拍了两下,她的两眼就潮润。
  舞曲声结束了。
  “哗——”响起掌声。
  屋门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推开,邱启发一家三口拥在门口。
  邱启发手里拎了盒生日蛋糕:“哇!夏坤,跳得真好呀。你小子真有艳福,搂了这么个漂亮小姐跳舞!”边说边走进屋,“我们来祝贺你45岁生日!”将蛋糕交给夏坤。
  赵佳秋和他们的人高马大的儿子邱凡也跟了进来。
  夏坤接过蛋糕,笑道:“啊,老邱、老赵,谢了谢了!坐,请坐!”
  大家入座。
  “来来来,我来为你们介绍。这位小姐是史莹琪的女儿,叫甘泉。甘泉,这位是你妈妈当年最要好的同学赵佳秋,这位是她老公你妈妈的同学邱启发,这位是他们的公子邱凡!”夏坤介绍说。
  “赵阿姨,邱叔叔,你们好!”甘泉大方说,对邱凡点首笑,“你好!”
  夏欣奔过来,急急地招呼了赵、邱二人,就拉过邱凡嘀咕什么去了。
  邱启发盯甘泉,惊叹:“啊,这丫头,长得跟她妈妈当年一模一样!”
  与邱启发那一身老式穿着迥然不同,身着法国高等翻毛皮衣的赵佳秋斜乜老公一眼,说:“看你那双眼睛,像遇了磁铁。人家是史莹琪身上掉下的肉,还能不像!”边说边拉过甘泉坐到身边,又看又抚,“甘泉,你妈妈可好?我可是想死她了!”眼圈儿潮润。
  两个女人的话,就没有个完。
  这当儿,两个男人聚到一块儿抽烟、喝茶、谈话。
  夏欣和邱凡早捣弄好卡拉ok,唱了起来,唱的是“青春派对”的磁盘里的歌:《驿动的心》、《跟着感觉走》、《萍聚》、《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你说我像云捉摸不定,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你说我像梦忽远又近,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两个小年轻人独唱、合唱,唱得婉转、动听。喜欢跳舞的赵佳秋按捺不住了,起身邀了夏坤舞蹈,甘泉就过去叫了邱启发跳舞。夏坤跳舞时,对赵佳秋说,看这些小孩,恁点儿大就唱这些歌。赵佳秋笑说,这是90年代了嘛,你以为还像我们当年那个岁月。又说,你那阵不也在同史莹琪早恋了。夏坤笑了。甘泉和步态笨拙的邱启发跳着,合着那歌词轻哼,心想,这歌词就是为自己写的。赵佳秋随夏坤挪动着舞步,问:
  “夏坤,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
  夏坤知道她问的什么,在美国时,他在电话里曾对邱启发说过遇上史莹琪的事情,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邱启发却还不知道。他摇头笑笑,说:“不知道。”
  “怎么,还要等待?”
  夏坤点头。
  “你们傻,都这年岁了,未必还是小青年谈恋爱,还要来一番了解、热恋?叫她飞过来,就像今天晚上这样,找几个朋友一聚,就把事儿办了。要知道,你们这是太迟来的爱。”
  夏坤笑而不答。
  邱启发同甘泉跳舞,笑说:“甘泉呐,你应该叫我邱伯伯哩!”
  “为什么?”甘泉笑问。
  “你想想,夏坤同你妈妈结了婚,你得喊她爸爸,而我比夏坤大,你不是得叫我伯伯么?”
  “那倒是。我可真希望他和我妈妈能够得到这迟来的爱,我可真希望能叫你一声邱伯伯!”甘泉这样说,确实是由衷的,心里却更有种别样的滋味,“只是我妈妈糊涂,她就要和她的导师杰克结婚了。”
  “啊,这样……”邱启发好不遗憾。
  跳一阵舞,夏欣叫每人点支歌。这阵子,卡拉ok比跳舞更为引人兴趣,更为盛行。远来的客人第一个点歌,甘泉就点了《月亮代表我的心》。她唱得抒情、委婉,博得了掌声。赵佳秋点了《九九艳阳天》,她要夏坤同她合唱。赵佳秋唱得一般,音调还准,夏坤的唱令人叫绝。邱凡用粤语唱《爱过就忘》:“……不断地付出,不害怕受伤,不管别人怎么说,被你冷落却又觉得无妨,哪里有回忆就往哪里藏,随便你爱过就忘……”一屋的人,除了夏欣,谁也听不懂这不标准的广东腔。夏欣依旧唱她最拿手的《谁的眼泪在飞》,唱得清纯动听,大家都动了感情。邱启发赖不掉,被迫唱。唱之前申明,他是在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他自不量力,偏要唱《无言的结局》:“……也许我会忘记,也许我会更想你,也许已没有也许。”他唱走调,歌词却一字不落。赵佳秋就说,不想你还进步好大,跑哪儿和哪个女人去卡拉ok练出来了,还会更想人家?一屋的人都笑。
  夏坤最后唱,不等他说,女儿就为他播放了苏联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三套车》。这五六十年代盛行,现今重又盛行起来的歌子,经夏坤一唱,激动了满屋人。曲声、歌声、画面,把人们带入了一种辽远、缠绵而又亢昂、美妙的意境之中,直到夏坤的尾音拖尽之后,仿佛才如梦初醒,“哗”地鼓起掌来。甘泉拍手叫好,一定要夏坤再唱一首,夏坤推辞不了,就又唱了《说句心里话》。这是当代中国军人很以为豪很有气势的一首歌子:
  说句心里话,
  我也想家……
  歌子唱罢,这屋内三个六十年代入伍的军人和三个军人后代都激动,连声叫好。
  发明这卡拉ok的人真该得国际大奖。他让许许多多会唱不会唱爱唱不爱唱歌的人们都卷入了音乐的美妙旋律之中,让苦闷忧烦的人借以倾吐,让愉快开心的人得以抒发。人们意犹未尽,还争相要唱。最终,是时间阻止了大家,在晚上10点以前,结束了这个不大不小的聚会。
  邱启发一家三口走了之后,夏欣说困了,就打水洗脚。甘泉和夏欣共睡大床,夏坤去夏欣小屋里睡。夏欣一倒床就呼呼入睡。甘泉却难以入眠,她坐在床边,借助屋灯环视这积书如山的屋子,禁不住下床走到了书柜前。这两个大书柜堆放的全是医学书籍、期刊和许多夏坤的科研资料。她兴趣地翻阅,由衷佩叹。夏坤这个人,编著出版了好几部厚厚的医学专著,发表了数十篇医学论文,还有许多科研资料,够钻够苦够累的。她走到另一个大书柜前,发现全是文学类书籍,有国内外名著,也有本省本市作家的著作。在右下角,她发现,全是发表有夏坤的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影视剧本的文艺期刊,还有夏坤的中篇小说集和长篇小说。她兴趣地翻阅,被其中一篇小说《blood-血液,也是红的》吸引,这是她妈妈曾经对她讲过的一段经历:
  她的那双柔目,那优美的躯体曲线老在他跟前晃动。熄灯了。他在一种忐忑不安而又甜蜜的心境中入睡,睡得好香……一阵急促的哨声。紧急集合!无论上课还是生产,这种紧急集合每月总有两三次。这是军队学校。学员们全都条件反射地跃身起来。穿衣、蹬裤、相互挤碰着打背包。从哨响到全班到场院列队完毕,不过三分钟。
  熹微初透。
  天地间的亮带上立着一队年轻的军人。女班长腰束阔牛皮带,斜挎五一式手枪,英姿飒爽立在队前宣布,今天抽查男学员的着装。他听了,心里咯噔跳。夜里睡太死,醒来稍迟,忙乱中未在背包后面打上备用鞋了。亏自己还是男兵、副班长,等会儿在队前出洋相吧。想着,有如五爪掏心。他下意识伸手朝背包后摸,却触到一双温柔的手,这双手正朝他背包带里卡上一双军鞋。他扭头看,是她。班长挨个儿检查了男学员的着装,十分满意,进行了队前表扬,还批评女学员们总是缺这少那的。说完,宣布解散。
  “杀!”学员们喊,散开,忙着洗脸漱口去了。
  女班长还反手叉腰立在原地。
  他从背包后抽出那双她的军鞋来,心里好感激,听见了低低的喊声。他循声望去,见她半藏半露在老榆树旁向他招手,指自己的脚。他这才看清楚,她赤着一双白洁的脚。原来她也没打备用鞋……
  “哈!”甘泉看着,不禁自笑。
  响起叩门声,甘泉过去开门,是夏坤抱了床被子站在门外:“给,添床被子,别凉着。”
  “夏,老夏,你进来呀!”甘泉让开身子。
  夏坤走进来,把被子放到床上:“还没睡?”
  “看你的大作,嘻,你把那花鞋改为军鞋了。”甘泉笑说,指着手中的书。
  夏坤笑:“小说呗,瞎编的。”
  “你写的是我妈妈。”
  “有她的影子吧。”
  “你们,真有意思。”甘泉说,翻动书页,“不知这小说的结局如何?”翻到结尾一段,“‘……你安息吧!他缓缓脱下军帽,向她默哀祭奠。太阳落到雪山、林海下,西天如同锦缎……’你写了个悲剧结局,让她死了?”
  “这是小说。”
  “你不该让她死,应该让故事延续到现在。”
  “是的,延续到现在。”夏坤若有所思,笑笑,“时间晚了,你早些睡。”出门,带死屋门。
  甘泉脱衣上床入睡后,一阵电话铃声把她吵醒,她拿起床旁柜上的电话筒:“喂……美国洛杉矶……是的,这是夏坤家……啊,您是章晓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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