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钟鼓楼集市,几何见戴龙城跑入了一家书斋。一会儿工夫拿出了一个包裹,内里像是包着一本书。读书人就是读书人,时刻忘不了买书……几何心内感慨,暗叹。
  “给你。”没料到那戴龙城上车,却将东西突兀塞到了几何怀里。
  几何心头诧异,当下欲翻看,却被他使劲伸手按住了。
  “回去看,”戴龙城的脸有些莫名的红,“自己看,别让人看到!”
  “秘籍?名册?”几何很是惊讶,忙轻声问询。
  戴龙城停滞,勉强点头收手后,又不放心地加了句,“别让木香看到!别带进宫去!别和别人说!看完了就立刻烧掉!”
  几何愣住了。她望着戴龙城那极为严肃的面容,赶紧小鸡啄米般地点头。
  戴府到了。两人照例从后门潜入,在垂花门分道扬镳。
  “那个……”戴龙城突然叫住了几何。他紧紧抿着唇,似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你以后……不许接近别的男人!”
  几何呆住了。
  “不许跟别的男人多说话!抛媚眼!”戴龙城涨着脸低吼着,“更不许和别的男人拉拉扯扯!”
  几何更呆了。“我……”她想说,她啥时候和别的男人拉扯了?!
  “你要是敢四处招惹人,我就点了你的穴道,把你吊起来狠揍一顿!丢到湖里喂老鳖!”戴龙城不由分说地将话吼完,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几何心下恐惧,咽了口吐沫,揣着书飞快跑进了自己院门。
  木香对这样的桥段早已经习惯了,这厢见怪不怪地将几何迎进了房内,铺好床铺,退了出去。
  几何蹑手蹑脚地将门栓上,方忐忑地将包裹打开。
  封面上那香艳淫靡的人像和斗大鲜艳的名字顷刻跳跃了出来,将她震的七荤八素!
  ——春宫。
  呀呸的!戴龙城这厮怎么给她看春宫?!
  几何恼羞成怒抓起书,刚想扔。
  突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燕雀门主
  一夜辗转。翌日几何藏好春宫,重返内宫当差。
  她依旧是绘图的活计,依然离那明黄很远。只是,她的心忐忑不安,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皇帝的表情越是云淡风轻,她心内越是煎熬。久闻伴君如伴虎,天威震怒翻脸如翻书,她那不识抬举的拒绝就是公然抗旨!发配、赐死都不为过啊!
  春去夏至,几何也没等来任何降罪或是责骂。
  一切如常。皇帝一如既往地督工三大殿重修,每日下朝后便全情投入,废寝忘食的干活,仿佛那日的事情全然没发生过。难道他真的不在意?这位年轻皇帝传说中的伟大胸襟难道是真的?几何将信将疑。想他贵为天子,哪怕想法再迫切,也从未勉强过她父亲;对她,更是屈尊折贵,仁至义尽。而她,为什么不能帮他驱除外虏,成为一代明君呢?父亲毕竟没有见过皇上啊,怎知皇上竟是行家里手,伯乐知音呢?几何比量着手中的木条,有些失神了。
  感情就像野火,风越吹,燃的越旺。戴府上下的一致反对,反倒成全了戴龙城和几何二人感情的一日千里。两人自那日深吻后,像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此后行事皆心心相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一日晚食,几何用膳的旁座上没迎来常客御马监大总管涂文辅,反迎来了大名鼎鼎的九千九百岁——魏忠贤。
  “郑姑娘啊,”那魏忠贤揣着手,端着脸,皮笑肉不笑。
  几何一见阉党头子驾到,赶紧将手中馒头一扔,快溜站了起来。“哎呦九千岁啊,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您请坐!请上座!”她谄媚地笑着,头皮却一阵阵发麻。魏忠贤竟亲自来找她!
  “皇上口谕,”魏忠贤咳了一声,言简意赅地发话了,“郑几何日后不必再往来宫廷伺候了。”
  “啊?”几何心头一惧,不要她了?所谓的秋后算账么?
  “皇上的意思是,姑娘你的年纪不小了,再留在宫里会耽误了大事的。”魏忠贤慢条斯理地解释着,那一双眼睛却直直盯着她瞳仁看。
  几何愣住了。她不明白这老阉人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她都抗命不从了,皇上还能如此关心她,挂念她?
  “咱家此行,是特意来问问,郑姑娘可有心仪之人?”魏忠贤继续讲着。
  “没有。没有!”几何突然长了心眼——她怕这是株连之罪!当下赶紧表态,“民女谢陛下和九千岁挂念了!民女……”
  “可咱家怎么有所耳闻,”魏忠贤不慌不忙地插了话,“你有个表哥,好像为了你,跟顾大章家里黄了婚约。”
  几何一个激灵,马上紧张了起来!“哎呦九千岁啊,那是他自己不想干找的托辞,跟我没关系的!我就是个幌子!不知谁以讹传讹打出来的!”
  “哦?”魏忠贤饶有深意地望了几何一眼。
  “真的!”几何将眼瞪得不能再大了,“那顾家自命清高,根本就看不起我表哥!他们之间生了龌龃,散伙是早晚的,和我没半分关系!”
  “这么说,倒有些道理,”魏忠贤不屑地笑了,“那顾五小姐一心仰慕信王爷,吃穿嗜好都是照着信王爷的爱好来,没事专爱搬弄诗文,吟风弄月的,哪能看得上你表哥,一商贾之子?”
  几何干笑附和,连连点头。
  “那既然姑娘芳心无主,咱家便想从朝中选位大员之子,撮合成一门好姻缘。”魏忠贤突然话题一转,“咱家的干……”
  “多谢九千岁美意了!”几何将手摆地飞快,“民女有自知之明!怎敢高攀大员之子!民女进京投亲,暂还未考虑过终身大事。”她搪塞开来,她可不想和什么十狗十孩儿搞上关系,这些人的劣迹她天天听戴龙城嘀咕,简直是令人发指!
  “郑姑娘,”魏忠贤又开了口,“你要知道,当今皇上可是个千古难遇的仁义之君。皇上亲口对咱家说了,夫婿随着你挑,届时陛下会亲自给你赐婚的。如此,朝中谁家你配不上?哦对了,”他似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题,“姑娘莫不是看上了信王爷?”
  “没有!”几何冤的就想干嚎了。
  “皇上可是下过口谕,这信王爷选妃要参照选秀,”魏忠贤不紧不慢地说着,“可是信王爷一直说,他已有了心上人,只待时机成熟就像皇上请旨赐婚。姑娘啊,您嫁去别家可以做一家主母,若是嫁去了王府……”
  “民女压根儿就没见过信王爷!”几何欲哭无泪。
  “那就好。”魏忠贤冷笑,当下垂目整襟,“姑娘不要和朝中那些迂腐门第的千金们一般,就觉得读过几本书的信王爷多好多好。要说嫁人,咱陛下才是一等一的爷们。姑娘可一定要站对了方向,要有忠君之心哪。”
  几何点头,又摇头,发现不对又赶紧点头……
  “你那个表哥,可是个利害角色。你知道么?”听魏忠贤讲话,足够让人脑筋死一百回的。
  几何已全然没了反应,懵了。“知……知道,他就是个痞子!常年在街面上混的,全家都不待见他!”她生硬地干笑,心头直突突。
  “哦。”魏忠贤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几何冷汗立马下来了。她突然想到,戴龙城那隐蔽的锦衣卫身份怎能瞒得了这神通广大的东厂厂督?这厢赶紧又接上话去,“他还是个暗地里的锦衣卫呢,小千户,见不得光,不值一提,在九千岁面前就是个小蝼蚁!”她满脸带笑地勾了勾小手指,心想还是早坦白的好。
  “啧啧,”魏忠贤闻言竟摇头笑了起来,“大明的锦衣卫从来都是有编制、有品级的朝廷命官,哪会有什么暗地里的?又不是东厂的番子,姑娘在说书玩么?”
  几何愣住了。
  “咱家猜着,可笑啊……”魏忠贤自言自语般嘲讽着,“这种话,也就骗骗你们这些没见过市面的小女孩。你那表哥,可是如今京城名声正噪的燕雀门门主,就没他不能做、不敢做的事。”
  “啥?”几何真是呆了。燕雀门?就……就那个专门卖消息的、收钱替人去牢里捞人的帮会……戴龙城竟是这帮会的头子?!这太……太匪夷所思了吧!“不可能!”她马上反驳了开来,“九千岁您也太抬举他了,他哪有这样的本事!”
  “那……有天晚上,你和他去了城外哪儿了啊?”魏忠贤不慌不忙地寻了处宝椅坐下。
  几何顿时语噎。回忆马上浮现出来——她突然想到了事情的不妙之处!
  “你那表哥可不是俗人,仗着背后有靠山,胆子是越来越大。为了钱,什么事儿都敢接、敢做。一直以来,看他也没搞出什么大的祸害,皇上和咱家都是睁一眼闭一眼的。”魏忠贤慢条斯理地讲述着,“前阵子,咱家看他背后的人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了,有些过分了,就寻机捉了你表哥想略加敲打警示一下,却没料到这戴门主真有通天的本事,竟辗转用上了涂总管……”
  几何傻了。冷汗一时汇流成河……
  对啊!她怎么从来没想过呢?!戴龙城从未亲口承认他是锦衣卫!一直是她自己这么认为的!想那五爷就是戴龙城背后的正主吧!他们敢私自提前进山捉她,若是真的锦衣卫,怎会如此没纪律?还有,戴龙城南来北往那么自由、他的消息那么灵通、他能知道金人丢失了硫黄、他有那么多金子、他能派人去上海盯着徐光启大人、他对闻金有超强的兴趣、他想让她帮忙改鸟铳……他……她真是傻!怎么从未好好想一想呢!
  “咱家这次来,就是想提醒一下姑娘。”魏忠贤缓缓起了身,“这看人哪,要睁大了眼。陛下是千古难得的真好人,有事都说在明处,所以总是吃亏。可有的人,却是披着好人皮囊的真奸贼,他能不动声色地诱骗着你,慢慢给他把事情做了。郑姑娘您连精巧东西都玩得,一定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这谁对你好,谁是骗你,要分辨仔细了啊。”
  几何周身僵直,心里翻江倒海。
  “既然你那表哥不是姑娘的心上人,咱家就不需顾忌了。”魏忠贤冷笑,“咱家原本不屑去亲自教训这后生小辈的,可他也太不懂事了些。敢拿着咱家一心想要的东西漫天要价戏弄咱家!”
  几何一哆嗦,马上回过了神来。不好,是那本东厂名册吧!戴龙城拿去竟是这么个用法?“啊九千岁!”她赶紧截住了魏忠贤下面的话,不管如何,她不能眼看着戴龙城出事!“求求您饶了我表哥吧!他……他就是贪财,别无恶意!民女回家一定警告他,绝不会有下一回了!”她扑通一声跪下了。
  “呦。”魏忠贤干笑了起来,“郑姑娘很是紧张啊。想替你表哥求个恩典么?”
  “不瞒九千岁了。”几何心一横,“我那天杀的表哥,他说家里不同意我俩的事,所以,就自己赚了钱来娶我,谁成想,为了钱,他竟能干出这样糊涂的事来!九千岁,都怪我啊……”几何跪在地上,悲痛欲绝,“都是我害了他啊!您要责罚,就责罚民女吧!”
  “看来,”魏忠贤闻言眯起了眼,“那表哥是你的心上人了?”
  几何假惺惺地捂着脸,“只是戴家老爷有遗命,表哥只能娶官宦之女,所以,民女对谁也不敢说……”她适时抽搭着。
  “官宦之女?哼,商人怎么也和东林党人一样的迂腐。”魏忠贤冷冷从牙缝蹦出话来。
  几何闻言心头惶恐,不敢再用东林党有关的事来招惹这主了,赶紧转了话题,“民女表哥的事还请九千岁宽待啊!”
  “宽待,宽待。呵,谁让你这女娃走了大运了,”魏忠贤负手缓缓踱步,“遇上了当今皇上,千古难得的仁君!一赐婚,咱家怎么敢不宽待啊。皇上说,姑娘是他至今唯一的知音。皇上心里苦着呢,所以,希望你能过的开心。”
  几何在地上呆滞了。她难以置信地抬头望着!皇上……
  “皇上还说,你打今儿起就回府候旨吧,也不必见驾谢恩了。皇上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他那日同你说的话,请你忘记,不要和任何人说。”魏忠贤直直俯视着她的瞳仁,“咱家……也一并送你个人情,希望你回去能劝明白你那个表哥。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跟着后面的人瞎搅合,又是赎人,又是通关,又是造枪炮的……小心到最后引火上身反成了炮灰!要知道,咱家的忍耐是有限的,动不了他身后的人,可随时能要了他的小命!”
  几何绷紧的心绪一瞬被轰地冲开了!她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魏忠贤的脚下,紧紧抱住了那镶金朝靴,“还请九千岁禀告陛下!民女从前错了!民女黑白颠倒!民女识人不明!民女从此愿为皇上效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交泰殿。
  魏忠贤将几何送入即退下了。
  天启皇帝朱由校兴冲冲地走了过来,一把将几何拉了起来!“爱卿快平身!爱卿……爱卿!”这位年轻的皇帝兴奋得满面红光,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不停地拍着她的柔荑,笑不离口。“朕太高兴了!朕、朕没想到……爱卿你答应了!”
  几何见皇帝龙颜大悦至此,心底除了忐忑,更多是些说不清的感觉,有惭愧,有惆怅,还有一丝莫名的恐惧……她就这样答应了。违背了父亲的遗命。
  就为了戴龙城吗?她想用一己之力保住他?可他到底是什么人呢?他对她的感情,是真的,还是逢场作戏……
  父亲的在天之灵呢,会不会怪她呢?
  “爱卿随朕来!”朱由校此时意兴正高,牢牢地携了手,就将她拉入了内室。几何只得暂撇开旁念,眉眼弯弯地强笑相随。
  “朕今天实在是太高兴了!”朱由校在山海舆地图前不住地感慨,“厂卿真是神人也,他给了朕一个天大的惊喜!爱卿,你能答应来助朕,要朕如何来赏赐你?”
  “民女不敢求皇上赏赐!”几何赶紧跪了下去,“救辽东百姓于水火,为吾皇万岁分忧,是每个大明子民的责任!”
  “好好好,爱卿快起!”朱由校忙双手将她搀起,“来来,爱卿,将此物收好。”他小心地从袖中掏出一玉佩来。
  这该是什么面圣的通行符、护身的免死金牌吧?几何赶紧谢恩接过,捧在手心细细看来。
  ——整玉通透凝润,一看便是世间罕物,只不过模样甚是奇怪,只雕着云朵花纹,却无半分文字。几何心下又是疑惑,又是失望。现在圣眷颇深,还没得个能救命的护身符!
  “爱卿,朕将王恭厂交于你了!”朱由校猛然冒出一句,振聋发聩。
  作者有话要说:
  ☆、诰命夫人
  几何一哆嗦,一瞬间只觉得手中如擎泰山!“啊不!”她慌乱极了,一时间竟高声驳了开来,“这万万使不得!”
  王恭厂乃是大明军火坊之最,秘中之秘,重中之重!她一初来效命的小女子,哪能担当的起如此大任!
  “皇上还是慢慢考察待定吧!”几何将头摇的像拨浪鼓,“王恭厂一事,事关社稷民生,民女实在不敢觍颜受之!民女有自知之明……”
  “无碍,朕信你!”朱由校断然将玉佩推回,“王恭厂厂督,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爱卿领旨了吧!朕还想拜爱卿为师,日后只你我二人时,不必拘君臣之礼!朕从此视你为良师益友,永生真心待你,相信你也必不会负朕。”他笑的恬静宽厚,“王恭厂如今名为东厂所辖,但暗里只听朕玉牌号令。不过这些都不急,你可以回去慢慢考虑。朕想先为你赐婚,给你诰命夫人的头衔……这样,爱卿日后就可以抛头露面,行走内宫了。”
  几何内心激荡,捂着发烫的玉佩,无言哽咽。
  “爱卿,朕一定要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奶娘说,这是一个女人最开心的时候。”朱由校越说越高兴,“对!就让厂卿做你的主婚!让奶娘做你的干娘!你就从奉圣夫人府出嫁!所有的花费,朕来出!还有……朕,要给你打一架婚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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