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这兴替,说大是一个国家,说小,也可以是一个人,一个家族。
  历史上那么多盛极一时的后戚母族,能够得到善终的能有多少。
  要说赵家自己不知道自己走到极盛就会转衰,那是不可能的。
  赵太后想要依靠控制皇帝,想要依靠吴王来牵制李阁老,这些都不过是想要将赵家的荣耀延长罢了,想要一直保住赵家,这是很难的事,即使汉朝有王莽篡位,但王莽的结局也并不好。
  皇帝并不是一个傻子,不是昏君,他总有一天能够上位,赵家恐怕现在因此已经慌了,钻入权势里的人,即使能够清楚情势,也会身在其中身不由己。
  赵致礼从小生活在赵家这权势鼎盛之家,恐怕也是看得清楚的,所以在赵家要和吴王联姻之时,他才这么不知所措和烦躁。
  季衡道,“很多人处在权势之中,都会被权势迷花了眼,即使清醒的,也为情势所迫,觉得没有办法走回头路,不过,你现在还是崭新的,路在你跟前,你还能够选择,如果你彻底走进去了,想要转圜,我觉得那时候,才更加艰难。”
  赵致礼看着季衡,道,“你果真是知道的。”
  季衡对他笑了笑,“和你相交时间也不算短,我怎么会一点不了解你。”
  赵致礼点点头,说,“虽然的确如你所言,但是现在情势如此,我也没办法了,我根本劝不动家里,只能去娶那香安郡主了。”
  季衡说,“其实,我觉得你将你的烦恼同皇上说一说,还要更好一些。”
  赵致礼却摇头,“我最近都不想进宫去。要说,你替我对皇上讲吧。”
  季衡拒绝道,“不行。你让我去讲,皇上根本不会相信你的诚意。再说,我想,其实你还有很多话想对皇上说呢。皇上是个心思剔透的人,你去对他说,他定然会理解你的。”
  赵致礼沉吟了一阵,看着荷花发呆,又过了一阵,突然道,“你听到唱牡丹亭的声音了吗?”
  季衡怔了怔,没想到他话题转得这么快,点点头,“听到了。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
  季衡低低哼唱,倒有些韵味,赵致礼笑起来,说,“今日谢谢你,咱们去看戏去吧。”
  季衡站起身来,说,“你后日可会进宫上学。”
  赵致礼说,“当然要去的,这已经是最后的时间了。再不去,以后也就不会去了。”
  季衡笑道,“希望你能早点到,每日早晨去了你没在,我还挺不习惯的。”
  赵致礼说,“我记住你这分情意了,你原来也是会想念我的。”
  季衡说,“你别把对风月所里的姑娘们的话拿来对我说。”
  赵致礼愣了一愣,“我可不会对这里的人说这种话。”
  季衡瞥了他一眼,不再出声。
  两人回了水榭里去,水榭里正是热闹时候,看戏的,玩乐的,倒很热闹。
  赵致礼说,“今日大家好好玩,还想要什么,让这里的锦娘弄来就是了。”
  邵归看回来的赵致礼总算是退去了阴沉神色恢复了往常,不由松了口气,然后对季衡,就更是刮目相看了。
  他赶紧活跃气氛道,“真的什么都可以吗?小灵仙几乎不以真面目示人,总是化着厚厚的妆,季庸,你能让小灵仙把脸洗干净了,再来给咱们敬一盏酒吗。”
  赵致礼瞥了邵归一眼,说,“你还想要提要求,今日你做的好事,我还没找你算账。”
  邵归一张云淡风轻的脸,嘴里的话却很不含糊,插科打诨道,“我今日的确是做了好事,你看我前几天来找你,你不是骂人就是摔东西,今日却心情大好了,你要怎么同我算账,上次我看上了你的收的一本精细册子,你要送我?”
  赵致礼走过去就给了他一脚,“你真会得寸进尺。”
  邵归嘻嘻哈哈地避开,赵致礼又说,“行,今日你陪我回去,我送你又何妨。”
  薛乾起哄道,“既然是子南都能看上的册子,想必是好东西,咱们得不到,咱们可要看小灵仙的真面目。”
  赵致礼瞥了季衡一眼,季衡默默无语,但是眼神里似乎也有期待之意,他就说,“让他唱完了卸妆后过来就是。只是,其实他并不特别出色,只是戏唱得好罢了。”
  邵归笑话他道,“你这是替他说话呢。大家都说他对你百依百顺,这可是真的?”
  赵致礼无奈地说,“不要乱说。”
  于是更是被一群人哄笑着开玩笑。
  季衡没有掺和,走到许七郎跟前去,许七郎拉了拉他的手,殷切地看着他,问,“怎么样?”
  季衡就挨着他坐了,脸上带着微笑,“没什么。你以前在家也听南戏,现在觉得这里的怎么样?”
  许七郎道,“你知道我在家时,也只是陪母亲听,自己并不好这个。”
  季衡盯着台上,小灵仙扮演的杜丽娘身姿优雅,唱腔婉转柔美,的确是真的很出色,想来能够被称为第一的,总归是不俗的。
  赵致礼对玩之一道十分在行,戏台上唱着戏,他又和大家玩起双陆来,旁边几个娇美的女孩子伺候着,谁输了就被喂酒。
  不知道赵致礼是不是故意,几乎总是他在输。
  季衡坐在窗户边和许七郎听戏,并不和他们玩。
  薛乾要拉他过去,季衡客气地拒绝了,说自己不会。薛乾说要教他,赵致礼看到,就赶紧打断他,说,“君卿既然不愿,你就不要强求。”很显然是很向着季衡的意思,薛乾看赵致礼对季衡十分看重,便不敢再强求。
  许七郎是会玩的,不过他今天突然话少了,跟在季衡身边,只是听着戏,又不时看一眼季衡,似乎很有心事。
  等几则牡丹亭唱完了,赵致礼就让人去给了打赏,又说让小灵仙卸妆后过来。
  因为近了午时,水榭里已经摆上了一桌席面,娇美的女子捧着食盒送了午膳过来,赵致礼刚才喝酒就喝得有点多了,只是不见醉态。
  他被伎子扶着入席时,就看向坐在水榭窗边依然盯着对面戏台发呆的季衡,说,“君卿,你到我身边来。”
  季衡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才走到他身边,赵致礼将扶着自己的伎子推开,手就搂上了季衡的肩膀,说,“你是我的好兄弟,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的。”
  季衡愣了一下,笑道,“世子你这话的意思,难道之前不是吗?”
  一向比较板正的季衡也是能够说笑的,赵致礼哈哈大笑起来,说,“其实我觉得你这个人真有意思。”
  季衡笑笑,没有再应。
  这时候,从水榭外面进来了两个人,前面一个是灵凤班的班主,是个三十多岁清瘦的男人,是来谢赵致礼的打赏的,想来赵致礼出手十分大方,班主才那么热情。
  他后面是一个一身月白儒衫的少年,少年身姿婀娜,面庞娇美,盈盈上前来,对着赵致礼行了一礼,“灵仙给世子殿下请安。”又转而向另外几个公子问好。
  赵致礼还搂着季衡的肩膀,说,“先坐吧,我也饿了,大家也饿了,边喝酒边谈。”
  小灵仙多看了季衡几眼,心里不由沉了沉。
  53、第三十六章
  小灵仙作为一个总对着镜子化妆的戏子,对自己脸上的各个部分都十分了解,第一眼看到季衡,就马上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和他很相像,但他也看得出来,季衡不是一般人,他从小在戏班长大,现在被称为京城第一的青衣,走到这一步,哪里会没有眼色,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按照赵致礼的安排,在赵致礼的另一边坐下了。
  看来赵致礼对小灵仙还多有尊敬,虽然邵归之前说了要让小灵仙给大家敬酒,但是赵致礼并没有这么要求小灵仙,只是让他陪席用了一顿饭。
  赵致礼之前自暴自弃的时候,将伎坊当家,现在有了想法,就振作起来,有事要做了,饭后他只逗留了一阵子,就让邵归陪自己回家去。
  小灵仙看赵致礼要走,自然不愿意多留下来和一群他并不必应酬的公子哥待在一起,就说戏班里还有事,也就走了。
  季衡也不愿意多留,同张诩说了一声,就带着许七郎也走了。
  本来还算热闹的牡丹园,一下子就冷清下来,于是薛乾他们也不愿意再待,决定去城东东湖边游玩。
  骑马离开时,薛乾才轻声同袁廷砚说了一句,“不知明甫你发现没有,那小灵仙同季衡很有几分相像,特别是眼睛。”
  袁廷砚道,“这种话,你还是不要说得好。我看季衡虽然年岁还小,倒不是凡品,他现在又是皇上的伴读,将来他如何,这可是可以预见的。现在咱们见到他,他年岁小,咱们还能叫他名字,以后要怎么,真说不准。”
  薛乾叹了一声,道,“这出身不同,就果真不一样。一个唱戏,一个是皇上伴读。”
  袁廷砚说,“你是不是还想讲,赵世子是世子,太后亲侄子,咱们只是六品翰林之子。”
  薛乾笑了一声,道,“可不就是这样。”
  袁廷砚道,“赵世子现在又要娶吴王家郡主了,可也没见他开心,可见这权势同活得顺遂并不是一码事。”
  薛乾道,“你倒是看得清楚。”他这语气里带着笑意,也不知是讥嘲,或者是赞扬。
  许七郎也看出小灵仙同季衡有几分相像了,回程马车上,他就说,“那小灵仙,被说得美如天仙,冠绝天下,我也没觉得有多么出色。他还没你好看呢。”
  季衡不由给了他一个白眼,“我看倒是很好看的,再说,说一个人漂亮,往往并不只是指相貌,还指他的地位,所从事的行业,对周围人的影响等等。他是唱戏的,很多人能够看到他,追捧他,并且欣赏他的美,说他美如天仙,冠绝天下,又有什么不妥呢。即使有些养在深闺里的闺秀,比起小灵仙来,美多了,但是能够见到她们的,除了家人,也只有未来夫家的人,这些人再漂亮,又不能被很多人欣赏,甚至一般人不能过于赞扬,不然就是有毁她们的名声。像家中三姐,五妹,我觉得就够漂亮,但是养在深闺,也只是家人能看到了,她们是庶女,平常连出门做客的机会都没有呢。”
  许七郎觉得季衡这话的确是有理,之前不愉的心情,听了季衡柔和的言语之后,也就好了很多,笑着说,“果真如此。虽然小灵仙长得并不如传言中美,好在戏还是唱得好的。”
  季衡道,“总归是得不到的,梦中的,反而是最美的。要是小灵仙今日不卸妆后来陪席,咱们反而对他更好奇。”
  许七郎说,“什么是得不到的,梦中的是最美的,衡弟,你在我心里就最好看。”
  季衡无语地看着他,“你留着这话对你媳妇说吧。你这么说,你不起鸡皮疙瘩,我还要寒了一背呢。”
  许七郎被他说得嘿嘿笑起来,又问道,“你今日同赵世子说了些什么?”
  季衡愣了一下,才推开他一些,说,“没什么,就是劝他进宫去伴读,不要每日流连声色之所。”
  许七郎听闻是此事,也就没有什么兴趣了,反而更欢喜从车窗口看外面繁华的街景。
  季衡和许七郎出门去给张诩践行,是请示了季大人和许氏两人的,所以两人回去,就又要去告诉季大人一声。
  不过得知季大人出门去游园去了,没有在,季衡便又和许七郎回了后院去。
  许七郎说,“姑父管得也实在太严了,你我出个门,总要向他请示,别的家的孩子都没这么受拘束的。”
  照说季大人是个十分严格的人,一般孩子都该怕他,至少季家的孩子们,除了季衡,别人都怕他。没想到许七郎偏偏不怕,还时常在背后嘀咕他的各种坏话。
  季衡笑着说,“你这话让我父亲知道,他定然要说,你是你父亲交过来的,不严加管教,对不住你父亲的托付。”
  许七郎叹了一声,说,“也是。”
  之后两人又去向许氏请安,没想到许氏也不在,出门去不远处的静安寺上香去了。
  季衡便也落得轻松,让丫鬟荔枝去准备了洗澡水,洗了个澡,就爬上床睡午觉去了,许七郎回了自己房里洗个澡换身衣裳来找季衡,发现季衡已经睡下了,他想了想,也爬上了季衡的床,睡在他的旁边。
  马上就入六月,天气已经挺热,季衡身上只搭了一床很薄的绸被,许七郎也拉了一角绸被搭在自己胸口上,就撑着胳膊盯着熟睡的季衡看。
  他也算同季衡从小一起长大,这么日复一日地看着季衡,但是也并没有因为太熟悉而忽视他的长相,此时这么看着,他觉得季衡是真好看。
  但是抛开季衡的长相,他也喜欢他,看着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暖流在循环流动。
  十三岁的少年,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许七郎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但是却开始被辗转反侧的思念和不知如何表述的心思所折磨了。
  他盯着季衡看,看得累了,才不知在什么时候睡着了。
  六月的第一日,赵致礼并没有让季衡失望,他一大早就进了宫。
  季衡到的时候,他已经打完了拳,一个人站在东偏殿檐下看着依然带着一层灰色的天空发呆,季衡在浅薄的晨色里看到他孤零零站立在那里的身影,不由有些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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