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节

  明摆着这支兵力绝对劣势的北凉骑军,面对以逸待劳的朝廷七千人大军,依然是随时都会抽刀出鞘,随时都会开始冲锋。
  安西将军赵桂开始快马加鞭,却不是陷阵杀敌,而是展露出惊人的精湛骑术,绕到了右翼骑军的最后头。
  胡骑校尉尉迟长恭无比清楚,只要北凉骑军开始冲锋,己方无论获胜还是兵败都是小事,一旦使得貌合心离的朝廷跟北凉完全撕破脸皮,秋后算账,一个尉迟长恭加上整个尉迟家族,都担不起这份罪责。
  但是他同时也不能后退,一步都不能退。
  今天退了,那他这辈子的仕途就算彻底完蛋了,不光是他尉迟长恭遭殃,整个家族都别想在离阳官场有一天舒坦日子。
  所以尉迟长恭猛然夹了一下马腹,单骑出阵,来到那北凉骑军的锋线之前不足百步,躬身抱拳大声道:“末将尉迟长恭,参见北凉王!”
  北凉每一排骑军锋线不过两百人,而居中地带,孤零零停着一辆扎眼的普通马车,附近不过四五骑护驾。
  马车的前帘,静止低垂。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胡骑校尉继续低着头,朗声道:“启禀北凉王!藩王入京,按离阳律,北凉、淮南两王扈从需要停马京畿西军大营!”
  尉迟长恭抱着拳,度日如年。
  这名实权校尉咬牙缓缓抬头,当他看到一名都尉模样的北凉骑军,没有任何要开口说话的迹象,只是手势已经由握刀变成抽刀。
  尉迟长恭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沙哑说道:“末将恳请北凉王依律行事!”
  就在此时,西军传来一阵哗然。
  原本已经心如死灰的尉迟长恭愕然转头望去,只见三骑疾驰而至,其中一人身穿醒目的大红蟒袍,是宫中老太监,一手高举黄绢,尖嗓子嘶声喊道:“圣旨到!”
  另外随行两骑中有个颇为年轻的官员,看那官补子,应是来自兵部的翘楚人物。
  尉迟长恭顿时如释重负,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只差没有瘫软在马背上。
  就在大太监一旁听宣的胡骑校尉,竟是没有听仔细圣旨具体说了什么,只听出个大致意思,是说皇帝陛下特许八百藩王亲骑随同北凉王一起入京,在下马嵬驿馆附近驻扎。
  当蟒袍老太监高高喊出接旨那两个字的时候,全场寂静。
  尤其是那个年纪轻轻的兵部官员,嘴角翘起,笑意玩味。
  那个运气不好被抓来做恶人的礼部官员就要老道城府许多,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如果不是圣旨才刚刚结束,他都恨不得在马背上装着打瞌睡。
  车帘子纹丝不动。
  高居司礼监秉笔太监之位的年老宦官,一张枯如树皮的僵硬老脸竟是跟车帘子如出一辙,丝毫不动。
  就连尉迟长恭都能感受到老太监的阴沉气息了。
  作为司礼监的二把手,太安城众多宦官中的一等一大人物,得以身穿大红蟒袍的高高存在,此时此刻,哪怕面对如此大逆不道的臣子,老人仍是死死压抑住怒火,不流露出半点多余表情,不言不语,捧着圣旨。
  一个嗓音响起,“说完了?”
  老太监愣了一下,终于低下头,缓缓道:“说完了。”
  车中那个嗓音没有任何语气起伏,“那就给本王让路。”
  尉迟长恭瞠目结舌。
  年轻兵部官员正要出声斥责,年迈太监立即转头阴恻恻瞪了后者一眼。
  然后这位几位尚书都要执礼相待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对尉迟长恭轻声道:“尉迟校尉,还不为北凉王护驾。”
  当尉迟长恭拨转马头去指挥大军散开阵型的时候,如今风头一时无两的京城红人,在兵部观政巡边中名声鹊起的榜眼郎高亭树握紧拳头,指甲刺入手心。
  老太监低眉顺眼细着嗓子说道:“北凉王,老奴还要先行返京,就不能陪同王爷了。”
  车厢中没有回应。
  老太监带着兵部礼部两位官员率先返程。
  圣旨依旧在。
  从离阳一统天下以来,自永徽元年到祥符二年,只有两次圣旨被拒。
  而且两次拒收圣旨的悖逆之徒,是同一人。
  就是那个连车帘子都懒得掀起的北凉王。
  礼部官员小心翼翼偷瞥了一眼司礼监秉笔太监,老人脸庞上看不到任何变化。
  高亭树转头看了眼从西军步卒大阵中央穿过的八百骑军,冷笑道:“好大的架子!”
  礼部官员明明不见秉笔太监嘴唇如何张开,偏偏能听到一阵从喉咙里渗出的细微笑声,这让他毛骨悚然。
  高亭树嘴角再度翘起。
  先前正是他有意无意放缓速度,而秉笔太监也未提出任何异议。
  高亭树知道一场好戏就要揭开序幕了。
  因为这里是太安城,而不是北凉啊。
  ……
  当太安城的城墙一点一点映入北凉骑军的眼帘,显得越发高大巍峨。
  徐凤年终于掀起帘子一角,举目望去。他身穿由北凉金缕织造局自行缝制的那件藩王蟒袍,对驾车的马夫微笑道:“上次来这里,觉得城墙很高,现在再看,好像还不如咱们葫芦口的那些座京观。”
  充当马夫的徐偃兵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祥符二年,深秋,北凉王入京。
  第238章 噤若寒蝉(一)
  都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太安城墙虽高,风却也大,耳报神更是数不胜数,故而小道消息总能以惊人的速度传遍各个角落,当新凉王下榻下马嵬驿馆没多久,北凉骑军跟京畿西军的冲突事件就沸沸扬扬。如此一来,原本朝廷以礼部尚书为首亲自迎接藩王入城的平常事,也让人咀嚼出一些不寻常的意味,多数老百姓在赞誉陛下宽宏大度的同时,不遗余力痛骂年轻藩王的蛮横无理,认为朝廷就应该把这个西北蛮子晾在城外,什么时候幡然醒悟,晓得上折子跟陛下请罪,才准他入城。
  相比不知水深水浅的市井百姓,太安城的文武百官,尤其是有资格参与早朝、等于在离阳官场上登堂入室了的那拨官员,本该是最有底气对北凉军政颐指气使的一撮人,这次破天荒齐齐噤声,少有一犬吠形百犬吠声的“盛况”,例如官职不高却身份清贵的御史台言官和六科给事中,私底下相互通气之后,都纷纷绝了弹劾那位年轻藩王的念头,理由很简单,随着那辆马车的驶入太安城,除了北凉轻骑跟赵桂尉迟长恭两位将军的对峙浮出水面,还有那个北凉大破北莽的惊悚消息也捎入了京城。在这个敏感时候弹劾堪称新朝边功第一的武人,任你找出千般理由,也没用。
  反观倾尽半国赋税打造的两辽边军,二十年来杀敌多少?有十万吗?按离阳军律来算,斩获八十北莽首级就可以让一名底层士卒跃升至边军都尉,据说这次北凉不但杀敌无数,连北莽大将军杨元赞的脑袋都摘掉了,要是论功行赏,这得是多大的军功?既然那徐小蛮子已经贵为藩王,那么离阳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封侯拜相就没了意义,难不成先帝才摘掉老凉王的大柱国头衔,眨眼功夫,这就又要从当今天子的手上拿回去了?
  与此同时,品秩较低的京官们也开始自然而然腹诽起北莽蛮子的不堪一击,先前东线大军还气势汹汹地一路推进到葫芦口霞光城,怎的临了临了,便如此不济事了?太安城顺带着连那位位极人臣的大将军顾剑棠也给埋怨上了,人家北凉三十万边军能把北莽百万大军赶回老家,两辽边军也不少,别说什么雷声大雨点小,你两辽是整整二十年连个像样的响雷都没有啊!
  徐凤年只带着徐偃兵入住下马嵬驿馆,八百白马义从都由兵部礼部安置临近驿馆的妥贴住处,徐凤年下车后发现驿丞诸多官吏不同于上次进京,都是些更为年轻的生面孔,看到身穿黑金蟒袍的北凉王,眼神中都透着浓重畏惧。
  徐凤年抬头看着驿馆外那棵龙爪槐,物是人非了。
  下马嵬驿馆一直是独属于北凉道的驿馆,也是寥寥无几得以建造在京城内的驿馆,由于老凉王徐骁在封王就藩后极少进京面圣,这些年始终是一幅惨淡的情景,兵户两部官员无数次建言裁撤下马嵬,以至于到了前几年两部后进官员入了兵部户部后,老调重弹此事就成了约定成俗的一个规矩,颇像一份投名状。谁要是敢不拿此事递交奏章折子,少不得被前辈同僚好一顿排挤拿捏,不过先帝和当今天子对此都是留中不发的微妙态度,以至于有官场老油子打趣,哪天要是下马嵬驿馆真给拆了,就该无趣喽。
  徐凤年对这座驿馆很熟悉,跟那位洪姓驿丞点名要了后院的一间屋子,等到战战兢兢的驿丞躬着身子缓缓离去,徐凤年搬了两条藤椅到檐下,和徐偃兵一人躺一人坐着。这趟在清凉山看来属于徐凤年临时起意的匆忙入京,并不是没有异议,只不过如今徐凤年对北凉铁骑和整座北凉道官场的掌控,可谓达到了顶点,除了徐北枳在陵州见面时发了一通怒火,也就宋洞明让拂水房谍子送来一封密信,措辞含蓄,大抵是不赞同徐凤年以身涉险,估计这也道出了燕文鸾在内一拨老将的心声,唯独白煜经由梧桐院姗姗来迟地送来一封信,言辞中却是持赞成意见的。
  徐偃兵轻声道:“二郡主说让呼延大观也跟着进京,王爷应该答应下来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离阳赵室远远没有到日薄西山的境地,即便没了韩生宣刘蒿师祁嘉节这几个顶尖高手,钦天监练气士经过两场波折也所剩不多,可到底仍是这天下的首善之城,不容小觑。”
  徐凤年笑道:“我没有请呼延大观出山,赵家天子也没让顾剑棠火速入京,就当扯平了。”
  徐偃兵感慨道:“要是当时圣旨再晚到一些,咱们北凉就算是跟赵家分道扬镳了吧。”
  徐凤年摇头道:“打不起来的,赵篆的本意是想让京畿西军试探一下我的底线,如果咱们好说话,那他就有底气狮子大开口。如果我没有猜错,前去颁旨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定然得了皇帝授意,务必要踩着点露面,所以不管如何都不会在京畿之地开战,真要打起来的话,足足七千精锐给八百骑打得屁滚尿流,皇帝和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搁?再者即便西军侥幸打赢了,烂摊子一样不好收场。”
  听到徐凤年说起“精锐”二字的时候故意加重语气,徐偃兵会心一笑,“北凉地方驻军,不说凉州幽州,说不定陵州都比他们硬气。”
  徐凤年并没有丝毫讥讽,“其实离阳军伍的春秋底子还在,可惜承平二十年,年年演武终归比不得边军的真正厮杀,也就没了锐气,毕竟一把刀,开过锋和没开锋,天壤之别。不过要是给他们几年时间的战火磨砺,未必就差了。打个比方,假设我北凉要立国,撑死了也就是一个小北莽,注定耗不过蒸蒸日上国力渐盛的离阳,而如果北凉孤注一掷,在北莽不趁火打劫插手中原的前提下,以千里奔袭之势猛攻太安城,我相信拿下两淮……”
  说到这里,徐凤年笑了笑,“一个月,最多一个月,北凉铁骑就能让蓟州在内的整条离阳北线鸡犬不留,而且战损绝对不会超过两万,直接就兵临太安城下。”
  徐凤年双手放在脑袋下,望着京城的天空,“但是要攻破京城,太难了,京畿地带,除了南部利于骑军驰骋,其它地方都不行。到时候别说顾剑棠的两辽边军、和胶东王赵睢以及靖安王赵珣,兴许连南疆大军都要趁势北上,只不过前者都是想着立下勤王之功,后者嘛,心思就多了,渔翁得利。这其中别忘了还有一个野心勃勃的陈芝豹,至于卢升象唐铁霜之流,也都不是庸人。一场广陵道战事就能让谢西陲寇江淮迅速跻身名将之列,一场仗打久了,离阳很容易就冒出几个什么王西陲马江淮的。若说是北凉与西楚联盟,胜算更大,反过来说,狗急跳墙的离阳难道就不能去跟北莽借兵?”
  徐凤年轻声道:“就算所有北凉铁骑都愿意跟着我徐凤年当乱臣贼子,到时候要多少人战死异乡?整个天下,又要死多少人?要是因此而让北莽铁蹄借机涌入中原,且不说什么千古罪人,就说徐骁……会睡不安稳的。”
  徐偃兵由衷道:“当官要比习武难,习武之人,一根筋未必不能成为宗师,当官要是死心眼,可就没前途了,当官已是如此,更别提当藩王当皇帝了。”
  徐凤年笑道:“顺心意何其难,不妨退而求其次,求个心无愧。”
  一时无言。
  徐偃兵突然问道:“接下来怎么说?”
  徐凤年轻轻说道:“等着京城势成,火候够了,我再去参加一次朝会。在那之后,是桓温还是齐阳龙见我,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是诱之以利胁之以威,其实我也很好奇。”
  一门两尚书的江南卢家,旧礼部尚书卢道林和上任兵部尚书卢白颉如今都已先后离京,一个致仕还乡,一个平调广陵,目前看似比起一门两夫子的宋家,境况要好上许多。只不过暗流涌动之下,只要人不死,还没有得到那盖棺定论的谥号,谁都不知道最终的结局是好是坏。
  兵部孔镇戎,翰林院严池集。
  陈望,孙寅,陆诩。
  大学士严杰溪,礼部侍郎晋兰亭。
  还有分别以殷长庚和王元燃为首的两拨京城权贵子弟。
  貌似徐凤年的熟人比想象中要多一些。
  徐偃兵面有忧色,“但是万一朝廷对漕运死不松手?”
  接下来徐凤年的答案让徐偃兵都感到震惊。
  “凉莽短时间内无战事,你离阳空有雄甲天下的北凉铁骑不用,眼睁睁看着西楚连战连捷,也太不像话了吧?我徐凤年还是乐意帮助朝廷排忧解难的,归根结底,意思就是朝廷小气,不给北凉粮草,没关系啊,咱们北凉,照样愿意出兵!不但要出兵,而且还是让大雪龙骑军赶赴广陵道!”
  徐偃兵揉了揉下巴,“换我是坐龙椅的,要头疼。”
  徐凤年坐起身,眯眼笑道:“不仅头疼,要离阳胯下都疼!”
  就在此时,徐偃兵瞥了眼院墙那边,嘴角泛起冷笑。
  徐凤年感叹道:“让我想起逃暑镇的祁嘉节,出场架势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恨不得比剑气近黄青还要剑气近。”
  姓洪的驿丞哭丧着脸走入小院,小心翼翼说道:“王爷,驿馆外头有客来访。”
  徐凤年点头道:“知道了,你回去跟他说一声,就说我让他滚蛋。”
  驿丞脸庞明显抽搐了一下,但还是毕恭毕敬退出院子。
  没过多久,就有人用隔着两条街也能清晰入耳的嗓音朗声道:“在下祁嘉节首徒,李浩然!有请北凉王生死一战!”
  徐凤年有些哭笑不得。
  徐偃兵亦是如此,啧啧道:“这家伙脑子进水了?还生死一战?”
  很巧,紧跟着京城著名剑豪李浩然的邀战,又有一个大嗓门喘着气火急火燎喊道:“他娘的!老子管你是谁的徒弟,是我先到这下马嵬驿馆的,要不是方才内急去寻了茅厕,哪里轮得到你!要跟北凉王过招,那也是我先来!北凉王,别听我身边这家伙瞎咋呼!我先来我先来!在下辽东锦州好汉吴来福,今日斗胆要与王爷切磋切磋!斗胆,斗胆了!”
  很快,驿馆那位差点给李浩然截胡的英雄好汉就补充了一句,“王爷,其实咱们是老乡啊!”
  坐在藤椅上的徐凤年扶住额头。
  徐偃兵问道:“要不然我随手打发了?”
  徐凤年起身笑着打趣道:“没事,我去见见老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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