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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黛 第23节

  闻人羽酒后微醺,躺在苏长青的床上摇着扇子犯瞌睡。
  他看苏长青喝着那三文钱一两的茶叶,忍不住旧事重提,“你说你,放着京城的富贵日子不过,非要赖在这荒山野岭上吃苦受累,给郑云涛当跑腿的,你这究竟是何苦?”
  苏长青今日略饮两杯,口中艰涩,如今茶水润嗓方觉头脑清明,对于闻人羽回回要问的事,他照旧是敷衍,“京城本就与我无关,况九华山乃中原六大派之首,并非你口中所说‘荒山野岭’,且郑云涛既是我授业恩师,也是你师父。”
  “就会跟我顶真。”闻人羽张开手臂仰,躺得四仰八叉,全然不是贵公子做派,“今日随小师妹一道过来的那个李姑娘,你知道底细?”
  “怎么?”苏长青放下茶杯,皱眉看向闻人羽,“你认识?”
  “不认识。”
  闻人羽一把折扇打开又合拢,手上绕一圈复又打开,露出梅花扇面,上书“踏雪寻梅”四字,他长叹一声,闭上眼似乎要睡。
  隔了许久,等苏长青的茶都要凉透,才等到闻人羽开口说:“我与这位李姑娘,仿佛在哪里见过,细想起来却没了印象。”
  苏长青只当他风流病又犯,见着漂亮姑娘便都觉着似曾相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柳黛生着这样一张脸,此生只怕注定不会太平。
  连他都替柳黛发愁。
  闻人羽却说:“我见过她,对,我见过她!”
  他猛然坐起身,惊梦一般瞪着苏长青。
  第30章 九华山30  “我的狗,当然只有我打得……
  九华山 30
  “三月初五, 侍郎府,是她!”
  一声惊呼,闻人羽脸上先是欣喜, 后是凝重,犹如算命人参破天机,悲喜交叠。
  而苏长青显然还未参透, 弄不明白这位旧友为何两眼放光,口中唱念, 似菩提坐化。
  闻人羽激动地跳起来,两步便跨到苏长青身边, 一双手撑住桌面,身子前倾, 一双眼死死锁住苏长青,“你不记得了?三月初五夜里, 侍郎府失窃,丢了到手的《十三梦华》。”
  “这个我自然记得。”
  “就是她!当夜与我交手的就是她!我记得那双眼睛, 记得那背影、那身形,我记得……”他脑中混乱,那夜与飞贼交手的画面一帧又一帧往上涌, 这一副还未看清,下一张就已经被一只大手拍到眼前, 简直应接不暇。
  闻人羽转过身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来回踱步,一时抱头一时敲扇,焦灼亢奋溢于言表, “我与她交手,十招之后我就知道赢不了,不过是想拖时间等东厂的后援, 但她身子虽小,力道却半分不弱,挽花似的三刀从天而降,要不是我避得快,恐怕如今已没机会与你对谈。但她留给我背上那一刀已经足够狠,害得我足足两个月没下床。”
  “不可能。”苏长青答得斩钉截铁,“我仔细探查过,她周身无一丝内力,行走坐卧都与常人无异。”
  “你敢保证自己绝不会出错?”
  苏长青徐徐说道:“不单是我,隐月教、我师父师娘,哪一个没有仔仔细细查过她?就连我师娘……罢了,我一个人确实有可能出错,但所有人都看错?师弟,你觉得这个可能性有多大?”
  “很大。”闻人羽亦笃信自己的记忆与直觉,定定道,“那个李姑娘,你与她一道上路,难道从没起过疑心?我不信有人能装得天衣无缝毫无破绽可抓,苏长青,你仔仔细细想一遍,难道她身上当真没有可疑之处?”
  他从未起过疑心吗?
  这句话问得苏长青哑然失言。
  扪心自问,这一路走来他从不曾对柳黛有过戒备之心?
  是从何时起?
  是在万神殿的意外相逢,怀疑她如何能从神秘人与月江停的恶斗当中全身而退?
  还是在灵云山下,他制住谢端阳之后突然遇袭?那夜直到他昏厥之前都未察觉到第四人的气息,何时他的功力退步如此之快,连危险就在近前都浑然不觉?
  可她自小养在深闺不假,手无缚鸡之力也不假,那为何师娘要将她困死在九华山,或者说是慢慢病死在此。
  柳黛的身份成为一团乱麻,解不开理不清,更有闻人羽横空跳出来捣乱,只差在他面前指天誓日,那“李姑娘”定是妖孽所化,会七七四十九变幻之术,迷惑人心。
  即便她是妖,他也不是懦弱无知的白面书生。
  苏长青抬臂做了个下压的手势,沉声说:“你先静一静,万事从长计议。”
  闻人羽却道:“她等的就是你的从长计议,等时机一到,她大开杀戒,血洗你九华山也说不定。”
  “此处并非山野,柳……那姑娘身娇体弱,心地纯良。师弟,是你多虑了。”
  苏长青油盐不进,闻人羽气结,再度躺倒在床上,望着床顶呼哧呼哧喘气,“朽木不可雕也,你就是一榆木疙瘩,迟早死在女人手上。”
  “我不近她,缘何会死?倒是师弟你流连花丛,当多加小心才是。”榆木疙瘩讽扎起人来一样血淋淋,一句话把闻人羽扎得无力反抗,他说不出话来,只剩独自伤心。
  夕阳西下,郑彤累得满身汗,带着一个时辰满山乱跑的成果——一笼子吉吉鸟,以及一头黏糊糊的长发,与柳黛手拉手一道往落霞馆去。
  柳黛手上捧着满满一束深红色小花,花呈六瓣,一片片懒懒向外伸展,里三层,外三层,一支怕能生出三四十朵,一串串一蓬蓬像倒挂的风铃,层层叠叠,挨挨挤挤,热闹得很。
  郑彤抢先一步,在柳黛身前倒退着走,“你采这些花做什么?我娘说过,这血月草有毒,小时候从不许我碰。”
  “你也说是小时候,现如今既无人看管,可见花粉无碍,毒在根茎,只要不拿来吃便没有危险。”
  “你好聪明,确实是汁液有毒,但毒性不强,那些吉吉鸟都以花粉为食,因此才在九华山上安家落户。”郑彤从柳黛手上抽出一支血月草,捏在手里转来转去地玩。
  柳黛问:“这花……山上原本没有?”
  “是呀。”郑彤一面走一面将花瓣拆散了扔个满地,“是我娘喜欢这花,我爹才特地找人从南边移种到后山,唉……这世上如我爹一般的好男人可不多了,打着灯笼都不找不着。”
  “原来如此……”柳黛指尖拂过花蕊,轻声喃喃道。
  “原来什么?”
  “原来你爹娘恩爱有加,教人羡慕。”
  “那是当然了!”郑彤扬起小下巴,好不得意。
  入夜,郑彤照旧赖在落霞馆,与柳黛挤一张床,只不过这一夜她睡得格外香甜,窗外的鸟,天边的雨,她一个也没听着。
  柳黛换上丫鬟收在耳房的衣裳,趁着夜色摸到望山楼背后一处地牢。
  地牢里空荡荡,现如今只关押着月尘舟一人,柳黛迷晕了两个看门弟子,轻松打开牢门,潜到月尘舟身前。
  无奈司刑大人性子娇,一连几日委屈受得多了,便忘了毒发时的苦楚,见主人不知行李下跪,反倒是拿乔不理,明晃晃找死。
  难得柳黛今日漫山遍野疯跑,心情好得很,懒得与他计较,看他蜷着身子背对她窝在墙角,约莫是在装睡,柳黛好心上前往他脊骨踢上一脚,果然,司刑大人从梦中惊醒,翻过身与她怒目相对。
  “你做什么!”
  柳黛双手抱胸,抬起右脚踏在尘舟肩膀上,笑着问:“你说我要做什么?”
  怒火不能一鼓作气,打个岔便没了后劲。尘舟咬咬牙,垂下眼,闷闷道:“难得姑娘还记得有我月尘舟这一号人物,不至于教我死不瞑目。”
  柳黛收回右脚,从腰间抽出一支血月草扔给尘舟。
  他捡起来,仔仔细细看过一遍,仍是不解。
  柳黛上前一步,背靠墙壁,耐心与他解说:“这就是郑夫人能捱过冰冢发作的秘密。”
  “此物有效?”初次碰面尘舟便感应到郑夫人身上的冰冢,想来郑夫人也一样,只不过对方以为他受月江停所害,为解冰冢之毒才老老实实为月江停卖命,但郑夫人身上的冰冢显然有些年岁,不太可能出自柳黛之手。
  柳黛歪头想了想答:“嗯……可以说有效,也可以说无效。”
  尘舟觉着柳黛这回仍是要耍着他玩,但事关冰冢,他又不得不上钩,“这怎么说?”
  “从来冰冢这东西,只有种蛊之人能解能治,但这血月草却也能缓解冰冢发作时的痛苦,不过血月草本身带毒,能腐蚀五脏,加速衰老,因此郑夫人才会白发早生,皱纹满布。司刑大人若是不愿受我控制,那……试试这血月草也不错,就在后山,整个山坡都种满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柳黛好心建议,尘舟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想到服药之后自己这张俊美无双的脸孔便要饱受摧残,不复存在,届时那些个他心爱的姐姐妹妹见了他通通避如蛇蝎,他的心就如刀割一般疼,不由得将血月草扔远一些,碰都不愿意再碰。
  “这是决定要听命于我了?”
  “我还有的选么?”尘舟抬起头,望进柳黛那双时时含情,刻刻柔媚的眼,想不明白女娲娘娘是如何造的人,分明一个娇俏小姐,却藏这一颗歹毒至极的心,无数次看她,无数次锒铛上当。
  柳黛满意地笑,蹲下0身来劝慰尘舟,“你放心,这世道,你帮帮我,我自然也要帮帮你,大家互帮互助,才有活路。”
  尘舟径直问:“姑娘想要我如何做什么?”
  “三日后九华山师门大会,门下十三长老都会到场,到时候郑云涛一定会当着十三长老的面亲自审问你,好给九华山上上下下一个交代。”
  “公审之后怕不是要将我碎尸万段吧。”
  “你放心,郑云涛自诩名门正派,碎尸万段是不至于。”柳黛伸手拍一拍尘舟左肩,不料他肩上带灰,一身无暇白衣也已经满是脏污,狼狈得好似街头乞儿,她瞄见他身上一小片干净衣裳,偷偷擦了擦手,“至多是砍头、淹水、绞死,能有个全尸。”
  “呵——那我岂不是要谢过郑掌门与柳姑娘,最后还给我留了些脸面。”他气急败坏,理智全无,只因被柳黛折磨得狠了,一时心累,恨不能就此撂挑子不干,死就死。
  柳黛却有十万分的耐性,任他抱怨,她从头至尾嘴角含笑,半点脾气也没有。
  “有我在,怎么会让你白白送死?”
  这话说得甜蜜贴心,教盛怒之下的尘舟也停下来,不置信地望向她。
  然而他听见她说:“我的狗,当然只有我打得,旁人要动手,得先过我这一关。”
  第31章 九华山31  “月尘舟,你甚是可爱。”……
  九华山 31
  尘舟胸中血气翻涌、真气逆行, 堪堪就要呕出一口鲜血来。
  想骂却不敢开口,尘舟窝窝囊囊鼓胀着两只眼睛望向柳黛,只作无言控诉。
  柳黛却道:“你且省省力气, 若气死了自己,师门大会上谁陪我唱戏?”她挑起一缕发在指尖缠绕,嘴角挂一抹讥讽笑意, “司刑大人别光顾着委屈,好歹我还没让你叫两声听听, 这是给您留足面子了。”
  越听越搓火,但技不如人, 命在悬上,他能如何?还不是得跪下当狗。
  尘舟垂下头, 半个身子埋在暗影之中。
  “姑娘手里捏着尘舟的命,自然是你指东, 我绝不往西。”他如今就是被栓了绳的蚂蚱,再是不屈也蹦跶不起来, “一切听凭吩咐。”
  瞧他这垂头丧气的可怜模样,柳黛实则想伸手摸一摸他后脑勺,顺带称赞他“好乖”, 是一条懂事听话的小狗子。
  “横竖你也不必忍我太久,你且老实待着, 我与你无冤无仇,死之前会记得解你的冰冢。”
  “死之前?”
  “嗯。”柳黛一副理所当然模样,点一点头, 仿佛在谈旁人的生与死,“放心吧,不会太久。不过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 也别想动我一根头发。月尘舟,我虽此刻觉着你甚是可爱,但你若敢反我,我自是要捏断你那小脖子的。”
  许多话不必点破,要问,也注定不会有答案。
  尘舟侧过脸,在地牢的明与暗之间,露出侧影白皙而秀美的线条,在柳黛眼里,比闻人羽阴柔,却胜在清丽,比苏长青还是差些,各方面都差几分,攒起来就是十万八千里了。
  柳黛悄无声息消失在黑夜当中,仿佛一只月光下行走觅食的猫,落地无声,起落无影,已然融进这风轻鸟静的夜晚。
  她走后,尘舟盘坐在层层叠叠的干稻草上,他屏息凝神,本欲调息内力,以待他日,但却无论如何无法聚神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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