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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原乱_分卷阅读_114

  周围都是花木掩映下的亭台楼阁,总体来说固是雅致,却又透出十分的大气,这是千年底蕴,恍恍如仙境一般,师映川一身绛红色金线麒麟绣纹的宽袍,腰带松松系着,不曾过紧,以免束缚腹部,微风习习吹动着他衣袂,红衣玉容,是这画卷中最鲜活明媚的一笔,末了,师映川来到一处小湖,阳光下,水波粼粼,有水榭临岸而建,又有石桥曲折如蛇,蜿蜒连入,师映川举步上桥,进到里面,一时凭窗观水,倒也惬意,只是他如今怀孕容易犯困,不知不觉间就伏在桌上打起了盹儿,却不知什么时候,身后已多了一个人,连江楼穿一件玄青长袍,束以黑带,俯身在青年发上一吻,青年周身有一丝甘甜的气味,连江楼微合双目,脑海中隐隐作痛,恍惚又是旧日誓约重现,稍纵即逝……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烦扰,无穷亦无尽。
  这时不知道是不是心有所感,师映川幽幽醒转过来,他发现了身后男子,不觉一下展颜,笑得无邪,那堪称造化杰作的纤长手掌轻抚上男子的胳膊:“你怎么来了?”连江楼并未应对,只道:“……再过数月,孩子便要出世,我已拟了几个名字,你看如何。”说着,将一张卷起来的白纸展开,交给师映川,师映川将纸拿在手里,下意识地看连江楼,这是他的爱人,也是他的仇人,更是曾经的他立志要一生一世去追逐其脚步的目标……师映川不让自己拿纸的手出现一丝一毫的颤抖,有千言万语在喉头打转,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无人可以听到的叹息,支离破碎,他没看那纸上写的一大串名字,只是含笑道:“不必看了,就让我来取名罢……嗯,让我仔细想一想……唔,有了,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孩子不论是男是女,都叫作灵犀,好不好?”
  他笑得灿烂,连江楼抚一抚他的头发,和颜说着:“就依你所言。”师映川笑容满面地偎进连江楼的怀抱,然后在连江楼看不到的地方冷然闭目--一个人几乎分成了两份,一份用情至深,深陷情海且难以自拔,而另一份却可以用如此不动声色的冷静去巧手勾勒,刻画出日后那等几近玉石俱焚的惨烈,这等心性究竟从何处生来,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
  两人回到千莲殿,师映川现在没有什么可做的事情,平日里就是练练字读读书来打发漫长的时间,他铺开纸,写了一会儿字,见连江楼站在身旁静静看着,便笑道:“你瞧瞧我的字,是不是写得比从前有些长进?”连江楼点一点头:“……不错。”师映川黑玉般的眼睛在连江楼脸上一扫,唇角微弯,道:“对了,你会画画,不如给我画一幅?你还从来都没有给我画过像呢,我看看你画得怎么样。”连江楼道:“我于丹青之道并不如何擅长。”话虽如此,却已取了笔,师映川站起来理一理衣冠,去不远处的春榻上坐着,笑道:“好了,你画罢。”
  外面日头暖洋洋的,师映川一开始还能保持着端坐不动的姿势,但他毕竟怀孕嗜睡,精神不比往日,时间长了也就渐渐倦怠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半勾着脑袋几乎就快要睡着的师映川忽然只觉得一只手在自己头顶上拍了拍,他猛地一激灵,顿时睡意全无,抬头就看见了连江楼那张英俊的面孔,一时师映川打个哈欠,懒洋洋地问道:“……画好了么?”一面问,一面站起身来,走过去看,只见书案上放着一张刚刚完成的画像,墨迹尚未干透,一角用玉狮子镇纸压着,师映川低头细细看去,上面画的正是自己,只不过在看到这幅画像的一刻,师映川突然就想起了那幅已经被自己烧毁的《怯颜图》,上面所绘的燕乱云,与这幅画上的自己何其相似,从前自己还没有被困的时候,虽然与燕乱云容貌相似,但也仍然一眼就看出不同,可此刻瞧着这画,却是有些分辨不清了,不但五官轮廓十分相像,那神韵之间也有着微妙的吻合,看起来都是那种风情妩媚到骨子里的绝代尤物,只不过燕乱云看起来总有一丝硬利坚傲之气在内,使得天下男子似乎都无法真正地征服她,倔强决绝之极,而此刻这画上的人却是一味地慵懒从容之色,仿佛春水一般极柔极媚,柔到极处,便能克刚,百炼钢也要化为绕指柔--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就是这样。
  师映川忽然笑了一声,说道:“画得不错啊。”他说着,忽然转身抱住连江楼,下巴抵住对方的肩头,幽幽叹道:“我有些嫉妒了,心里泛酸,因为看到这画,我就突然想起了我那个早逝的生母……虽然你说过你并未对她动过情,但我觉得你对她……至少也总有一点点的不同罢,是不是?面对那样一个女人,天下间哪个男人能够真的完完全全无动于衷?”
  面对伴侣这样的话,换作其他男子,定然就是一大堆的解释乃至赌咒发誓,忙不迭地撇清自己,但连江楼没有那么做,他只是拍了拍师映川的后脑,道:“……总想这些无关之事,对身体无益。”师映川在他肩头不轻不重地一咬,哼道:“我就是这样爱胡思乱想,我就喜欢这样,就这个脾气,你管得着么?”虽像是赌气似的言语,但声音轻婉,咬得也不重,看起来却是在撒娇了,连江楼抚摩青年的长发,许多往事在心中一一流过,这心中就生出说不清的迷雾,一时间两人正静静相拥,忽听外面有人道:“……禀莲座,赤武帝到访。”
  ☆、二百九十五、故地重游
  两人正静静相拥之际,忽听外面有人道:“……禀莲座,赤武帝到访。”师映川听见这话,顿时猛地一凛,身体也随之僵了僵,突然间他推开连江楼,直接出去了,连江楼知道他深恨赤帝姿当初设计引他入套,导致身败被囚,这也是人之常情,一时间便命人好生跟在青年左右,小心照顾,自己则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裳,就去了前殿接待客人。
  赤帝姿此次前来乃是与连江楼商议寒冰泉之事,之前赤帝姿虽然以此骗得师映川中计,但此事却是不假的,那寒冰泉渐有干涸之势,确实需要极南之地的万年玄冰来代替,而若是想要将这大洋数千尺之下才有的东西顺利取到一部分,非大宗师不可得,至少也要集合四名宗师之力,一时间二人正议着事,突然间却有脚步声款款临近,片刻,有人掀开珠帘款步而入,缓缓走来,软底的鞋子踩在光洁地面上,殿中明亮的日光照着雪白面孔,如云出岫,只身而来,仿佛将整间大殿猛然照亮,一袭绛红色金线麒麟绣纹的宽袍,衣上精心刺绣的图案有一种咄咄逼人的美,万般华彩尽笼其间,除了师映川之外,还会有谁?
  然而就在师映川出现的一刻,就在赤帝姿的目光落于对方雪白容颜上的瞬间,突然这个留着一头漆黑齐耳短发的英俊男人神色剧变,整个人明显微微一震,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突兀地怔在当场,目光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来人的脸,眼底深处有几分恍惚之色,袖中的手亦且微微攥紧,但很快,赤帝姿全身绷紧的肌肉又慢慢松缓下来,脸上的神色模糊不清,眉心当中那一小片如同火焰形状的古怪蓝色花纹似乎在微微扭曲,他不是没有见过师映川,然而那时的师映川纵然与燕乱云生得十分相似,但也只是相似而已,可此刻眼前的这个红衣人那清瘦的面容,原本线条清砺,有男儿刚毅之态,却只因为瘦了许多,几道肌肉的移位变化,就有了异样的改变,一眼看去,几乎就是燕乱云活生生站在那里!
  连江楼见师映川出来露面,不觉微微皱眉,道:“……你如今身子不便,如何就出来了。”师映川并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看着黑发如乌木一般的赤帝姿,片刻之后,才嘴角扬起一丝极有分寸也极微妙的笑色,眼波流转,淡然道:“既是听说有故人到此,我又怎能不见上一见呢?”
  他面上带笑,神色极为沉静安宁,只是那目光却冷如冰霜,依稀透着寒气,这时赤帝姿已经恢复了往日里的冷静,目光亦清透如旧,嘴角微微一抽,也不说话,只是拿眼看着师映川,师映川却并不与他对视,只淡淡一笑,两手抄在袖中,再未有丝毫神情变化,声音柔和地道:“我今日这般光景,都是拜赤武帝所赐,阁下的这种‘恩惠’何其深厚,我是不能忘的。”说着,一面微垂下睫毛,笑容愈深:“……日后若有机会,师映川总会有所‘报答’的。”
  话到此处,除了笑容不变之外,青年的面目神态之间已是说不出地阴冷诡谲,不过忽然又一转话头,笑悠悠地道:“不过仔细想一想,倒也是正常,各大势力共同占据天下,多少年过去,早已形成一套相互平衡之道,而这平衡是不能被随意打破的,否则就会引发不可知的后果,而我的出现,就是要一手毁去这个平衡,打破既有的局面,如此变数,谁会允许?我自然就是在自取死路了,莫说是赤武帝这样一向与我非亲非故之人,就算是……”
  话到这里,青年脸上已是晦暗不明,笑容森森:“……就算是连郎,在我壮大到已经极度危险的程度时,不也一样选择了将我镇压?所以啊,这么一想,就又有些心平气和了。”
  就在这时,宁天谕的声音却突然响起:“今日赤帝姿既然来了,那你现在立刻便向连江楼提出,让他向赤帝姿索要六如散的解药!你已服下百花乱元丹的解药,现在体内的四道禁制已经解开三道,只要武帝城的六如散再解开,到时候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天下之大,还有谁可以再将你囚禁束缚?”师映川微微一怔,在心中下意识地道:“向他……索要六如散的解药?”宁天谕低声冷笑:“不要忘了,侍人不但怀孕不易,就连产子也一样不易,别看季玄婴顺顺利利给你生了两个儿子,可他是什么修为,什么身体素质?自然不同的,至于普通侍人,若是没有武艺在身,但身体强壮的话,大概也还可以勉强挣扎过来,若是既无修为,身体情况也普通甚至孱弱,那往往一生产就是在过鬼门关!梵劫心的生父是怎么死的,你应该很清楚!现在你有了孩子,偏偏却被禁锢修为,身体素质比普通人还不如,将来产子之际,自然凶险,连江楼莫非想眼看着你们父子处于险境不成?你以此试他,他多半会向赤帝姿开这个口!”
  师映川是何等心智之人,刹那间一转念,突然就道:“……前时你让我争取有孕,除了当初对我说的那两个原因之外,是不是也早已想好了这一步?”宁天谕语气淡然,并不否认:“不错,我原本说是一石二鸟,其实,应该是一石三鸟才是!”师映川顿一顿,终究低低道:“我还在计划着日后去谋夺六如散的解药时,你却早就把一切都在不动声色间全部安排好了……果然是曾经做过天下之主的人,毕竟不同。”他突然抬起眼帘,望着连江楼,粲然一笑,道:“连郎,既然赤武帝来了,那么,你可不可以替我向他讨一件东西?”
  不等连江楼回答,师映川的手就已经轻轻抚上自己还是平坦的小腹,柔声道:“我现在被数道枷锁禁锢,身体明显不如常人,若是平时倒还罢了,但现在既然有了这个来讨债的小东西,只怕日后它出来的时候我未必撑得过去呢……你总该知道,普通的侍人想要生子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罢?那么现在既然赤武帝就在这里,你不如就向他讨了六如散的解药,如何?每少一道束缚,我的身体就可以强健一些,将来要生我们孩儿的时候,也能安全几分……你觉得呢?”
  师映川说罢,眼睛只含笑看着连江楼,连江楼的表情终于有些变化,显然这番说辞却是将其打动了,而一旁赤帝姿亦是瞳仁微微一缩,他看着那个红衣绝代的男子,依稀就像看到当年燕乱云拈花而笑,如今伊人早已香消玉殒,消散于天地之间,莫非自己也要让她的血脉断绝?如此与她相像之人,若是万一真有身处险境之时,那么……
  一时间空气仿佛有些凝滞,师映川见此情景,心里有了底,便悠然一笑,淡淡道:“……我乏了,恕不能多陪。”说罢,转身向外而去,却在转身的一瞬间,脸色冰冷如刀。
  师映川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坐下看着窗外,有些发呆,这时宁天谕道:“此事,至少有七成以上把握可成。”师映川淡淡道:“是么。”宁天谕低笑:“当然!且不说连江楼为了你和这孩子,势必会与赤帝姿交涉一番,只谈赤帝姿本人,只怕在考虑之后,就要乖乖交出解药,不要忘了,此人显然与燕乱云有旧,虽说这些陈年旧事我们并不清楚,但此人看你之际,尤其是刚才见面,你莫非看不到他的神色变化?此人对燕乱云之心,非同一般,而你乃是燕乱云唯一的子嗣,赤帝姿难道真会坐看你日后有性命之危?更重要的是,在他看来,就算他给了解药,你身上也还有另外几道束缚,仍然是稳如泰山,根本不必担心什么!”
  师映川眼波流转,轻轻点头:“的确是这个道理……”宁天谕却话题一转,问道:“若是解药得手,你打算怎么做?”师映川冷笑一声,脸上的表情却是柔和的,他抚摩着拇指上套着的一枚翡翠扳指,说着:“我已经想好了,就算拿到了解药,我也不会立刻服下,因为我要继续留在他身边,我和他之间还有太多的帐没有算完,我该做的事还没有做到,怎能就这么轻松离开。”宁天谕也是赞成:“不错,解药不必早早服下,毕竟我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现在么,还不到时候……”师映川不知为何,看着窗外绚烂花海,喃喃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宁天谕却语气冷漠,接道:“这不过是凡俗之人心态,作为我们这等存在,或许那些所谓的亲情爱情友情等等,于我们而言不过已是个笑话罢了,世人生命短暂,好比花开花落,因此最多百年就是一世缘法,才会珍惜看重不已,然而到得你我这等高度,百年也只是匆匆而过,那些所谓的缘,也许也只是孽缘罢了!”
  师映川不语,只依旧看着窗外,一时间整个大殿都渐渐沉寂下去,仿佛世俗都远离,只有眼前一天一地的春光,渐渐的,太阳落山,殿内开始暗下来,师映川坐的时间久了,腿有些麻,就想起来叫人掌灯,这时室内忽然亮起灯光,师映川回头一看,原来连江楼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地进来了,点了灯,师映川就转过身看他,连江楼来到青年面前,将一只小小的玉瓶递过来,师映川心知这定然就是解药了,顿时心中一紧,又一松,直接收进袖里,抬眼看连江楼,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连郎……”连江楼没有说话,只是弯腰在青年洁白如玉的额头上轻轻一吻,师映川搂住男人的脖子,巧笑倩兮,黑玉般的眸子里却已是幽深似海。
  从这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重新掌握了自己的命运、随时可以恢复力量的缘故,师映川的心情也显然好了不少,虽然为了防止连江楼看出破绽,那解药还没有吃,但已有足够底气的师映川行事之间也还是渐渐从容许多,其后春雨连绵数日,等到放晴了,空气里就浮荡着湿润清爽的气息,这一日天朗气清,师映川在廊下晒太阳,他斜卧在一张藤榻上,看师倾涯在跟前玩耍,师映川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笑意,一手支颔,呼吸绵长,他目光所及之处,眼神柔和地看着幼子笑语玩耍,彼时大光明峰上空有白雕扶摇而上,云海璀璨,有人白衣如雪,发如流墨,立于雕背,衣袂飞扬间,有若御风而行,男子负手在身后,面色无波,置身于云层之中,看那云海翻涌绚烂,何止形似仙人,更是神似。
  云海之上彩云如瀑,伸手可及,那壮阔景象,怎是‘瑰丽’二字就可形容,连江楼抬起右手,缓缓按住心房位置,那里隐隐作痛,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真实,此时乘雕扶摇而上,翱翔九天,于他而言并不是第一次,自修行以来,每逢心中有所踟躇,他往往就会来到这里,于天地苍茫间放开心神,涤荡道心,而眼下连江楼却是有些静不下心来,半晌,他突然足下一踏,白雕立刻低鸣一声,展翅向下而去,未几,双足终于踩上坚实的地面,连江楼走向大日宫,来到千莲殿,他走进庭院,看到师映川懒卧春榻,旁边师倾涯蹲在地上,手拿一截柳枝,似在逗着地上的蚂蚁,有浅浅的风吹过,繁花零落,师映川掸一掸落在身上的几片花瓣,道:“涯儿,别蹲着了,当心弄脏衣裳。”师倾涯听到声音,就抬起了头,不过他却没有回答师映川,而起站起来丢了手里的柳枝,笑眯眯地跑向前方:“……师祖!”
  师映川闻言,扭头看去,就见不远处连江楼白衣如雪,英俊面孔上带着可以称之为和煦的神情,看着跑过来的师倾涯,俯身将男童抱了起来,师映川看着连江楼抱着孩子走过来,渐渐走近,他微挑眉毛,就笑了,一笑之下明妍如春晓之花,他目光灼灼望着连江楼,微笑道:“刚才去哪了?却是没见到你,问下人,她们也不知道。”连江楼简洁地道:“……去散心。”师映川顿时‘嗤’地一声笑,道:“散心?莫非有什么烦心事么,不如与我说说?”连江楼伸手拈起青年头发上的一朵落花,语气淡淡:“无事。”师映川也不以为意,只笑道:“我正想睡一会儿,你就来了,正好让人把涯儿送回白虹山罢,我近来总是有些乏,没什么精神照看他。”
  连江楼道:“我送他回去。”便将师倾涯抱回白虹山,待回来时,发现师映川已经睡着了,连江楼不放心让他睡在外头,便将青年抱进大殿里面,刚放到床上,师映川却是醒了,顺手揽住连江楼的脖子,慵懒轻笑道:“干什么抱我进来……莫非是想做坏事不成……”说着,将唇就口,吻住连江楼,他自从被软禁在大光明峰,性子就有些阴晴不定,有时不爱说话,自己只管发呆,有时又颇为暴躁,爱找茬,但有时却又主动对连江楼亲近,感情很好,十分妩媚动人,眼下他既然愿意主动撩拨,曲意逢迎,那简直就立刻变成了世间一等一的尤物,最能诱惑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几乎无所不为,饶是连江楼这样的人物,也不免心头微荡,纵然知道这是青年有意为之,来故意拿捏调弄自己的,但也仍是并不厌烦,一时师映川笑吟吟地将手探进连江楼衣襟内,故意不轻不重地捏揉着那深红的乳首,感觉到那肉粒渐渐坚硬起来,不禁挑眉笑道:“连郎,你这样的表现,可真不太像是清心寡欲的人呢……”
  说着,正欲进一步大肆挑逗,哪知道胸口却突然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烦恶闷胀之感猛地涌起,几欲呕吐,师映川连忙推开连江楼,扭头对着床脚放着的痰盂一阵干呕,连江楼见状,立刻去取了水来,让他漱口,师映川将水吐进痰盂,连江楼便用帕子给他擦了擦嘴,师映川无奈闭目,恨恨摸着肚子,道:“这小东西,一时半刻也不肯让我舒坦……”正抱怨着,一颗什么东西被塞进嘴里,味道酸酸的,略微带着些甜,师映川睁开眼,只见连江楼手里拿着一盒腌渍的蜜饯,见他睁眼,就又拈了一颗喂进他嘴里:“……既是觉得恶心难过,便吃几颗。”师映川微微蹙眉道:“我以前根本不爱吃这么酸的蜜饯,都要很甜微酸的才好,现在却不得不吃它,真是舌头都快给渍透了。”抱怨归抱怨,该吃却还是得吃的,连江楼见他皱眉的样子很是可爱,便揉了揉他的头发,道:“……再过数月便会好些,你且忍过这段时间就是。”
  两人闲闲说着话,师映川暗中看着连江楼的变化,这一切都在他心底,也都向着他所希望的那样逐渐改变,师映川内心深处有种异样的平静,不起波澜,他伏在连江楼怀里,贪婪地汲取那温暖,却知道两人之间在不远的将来,必有一劫,到时候谁输谁赢自有天意,从他重新回到断法宗那一日起,某种意义上,就等于是在连江楼的头顶上放了一把刀,或许在不知究竟什么时候,雪亮锋利的刀子就会毫不犹豫地落下!这是师映川早已决定的事情,也是他最终内心的选择,那么一切……只看日后!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地过去,师映川原本还未见明显隆起的腹部也逐渐开始有了变化,而随之变化的,还有那原本看似平静的局势,如今却也隐隐暗流汹涌起来,瞬息万变。
  廊下雨水淅沥,落在花草树木之上,发出悦耳的轻响,远远望去,几道回廊交错,又有重檐朱门,不知几何,师映川站在朱红的漆柱旁,只穿着很寻常的青色宽大衣裳,倒是把腹部掩饰得很好,他看着这场小雨,低声喃喃道:“小楼一夜听春雨……”青年忽然回头看向身后的季平琰,问道:“他们还没走?”季平琰听了,就是沉默,师映川静下心来,嘴角就有了冷笑:“真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青年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抚齐了耳侧的鬓发,一面看着走廊外的雨丝,脸上满是讥笑冷漠之色:“这些人啊……当初天下人知道我便是泰元帝转世,身怀秘密无数,不知有多少人打我的主意,想从我这里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无非是因为我后来一身修为非凡,才震慑宵小,不敢妄动,后来我被囚禁于断法宗,知情者都清楚我与断法宗之间的恩怨,知道我是不肯吐露秘密来便宜断法宗的,但后来得知我有了身孕,只怕我与你师祖就此慢慢和好,将当年泰元帝所拥有的一切都拿出来与宗门分享,如此一来,又岂能坐视一家独占好处,自然都要分一杯羹,这样的大事,纵然想要行事机密,却又哪里真掩得住?弄到现在,天下人几乎都知道我当初在八大宗师一战之中并未陨落,也未重伤逃走,而是被囚禁于断法宗,后来又与你师祖成亲,到了现在,又有了身孕,人人都知道原来所谓的宗主夫人,就是从前的青元教主、杀人盈野的魔头师映川!”
  季平琰默然,但片刻之后,又忍不住咬住下唇,终于道:“父亲,这些明明都是亲近之人,可是为什么却连山海大狱祖父那里,都……”师映川轻笑一声,手指勾起长子的下巴,道:“我的傻孩子,平日里关系亲近又怎样,哪怕是血缘至亲又怎样?各大势力这么多年以来,确实似乎彼此之间关系融洽,可你不要忘了,数百年前,千年之前,甚至更久,难道它们之间一开始就是一团和气不成?都是为了各自的发展相互征战拓展,只不过后来发现一味争斗是不智之举,到后来只会殃及众人,谁也不能幸免,因此才逐渐形成和平共处之势,但这不过是审时度势之后的最佳选择,而非出于本心,你自己想想,平时难道它们互相之间就真没有明争暗斗?何况现在有我这个变数,我在其他人眼里,就是一座价值不可估量的巨大宝库……而你也要明白,即便是再亲近的人,当他们肩负着一门一派一个家族的前途乃至兴亡时,他们的选择也就不能再受个人感情的影响,而必须服从大局,服从理智,去做出最后的决定。”
  听着这些话,季平琰眼神不定,师映川摸了摸他的头顶,嗤道:“我的傻儿子,你虽然少年老成,但毕竟年纪还太轻,有些事情你还看不透……记住为父的话,永远不要完完全全地信任一个人,哪怕是你的至亲,是你的最爱,也不可以彻底相信,否则的话,你看看你父亲我,就是最好的例子。”师映川说罢,微微一笑,他没有继续留在这里,而是自顾自地离开了。
  雨声潺潺,师映川从容在廊间走着,就有两个侍女紧紧跟上来,十分小心,生怕他稍有差池,一路上画阁雕栋连绵,庐亭假山错落有致,或是磅礴,或是雅致,无一不昭示着宗门千年底蕴,师映川走了半柱香的工夫,才终于到了地方,外面有人守着,师映川只是无视,径自进去,也无人敢拦,一时转到里面,室内并不见有伺候的下人,主座上,连江楼一身紫衣很是醒目,师映川从素帷后款款步出,一张肌肤如雪的完美面孔上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容,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视,厉东皇,阴怒莲,宝相宝花,聂药龙,向游宫,李神符……这些人虽并非一宗一派之主,却都是各方势力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代表了各自身后的意志,师映川轻叹道:“都是熟人啊……”此时众人见到他来,这还是继八大宗师一战之后师映川第一次公开露面,那印象中的模样与眼下所见大有出入,人们眼中看到的不再是从前那个桀骜威纵的男子,而是一个穿宽松青衣,高挑瘦弱的绝色美人,进来的刹那,让整个室内都明亮起来,见此情景,在座之人不禁神色各异,这些人哪一个不是与师映川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几乎全部都与他或亲或友,值此之际见面,各人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真的也只有自己才清楚了。
  如此心情动荡之下,在座诸人都是武者,不由自主地气机外溢,师映川如今却还是普通人,受到这种来自于外界的压力,顿时呼吸艰难不畅,向后踉跄而退,下一刻,一只手已稳稳扶在师映川腰间,连江楼将一缕纯净真气透过肌肤输入青年体内,化解了这股无形的压力,沉声问着:“……可有伤到?”其他人这才惊觉失态,立刻各自收敛,室内当即恢复如常。
  师映川嘴角微扯,对连江楼道:“我没事。”他长长的睫毛扇动两下,却抬得高了些,笑容不改,对众人道:“各位也用不着商议什么,当年泰元帝留下的财物,我早已取出,用来壮大青元教,不过我想诸位原本就对这些财货珍奇并不在意,因为对于在座诸位身后的宗派而言,真正有价值的却是泰元帝收集的那些秘籍古卷,乃至他当年自身拥有的……诸多秘法。”
  师映川不理会众人的反应,他嘴角含笑,却是冷笑,只幽幽说着:“宁天谕乃是千年以来第一人,天下皆知我师映川年纪轻轻便成就宗师之境,若我说完全只是靠我自己,与从前半点无关的话,想必也没人会信,至于我身上最令人心动的东西,也无非就是这些武学之道上的隐秘,就算对于宗师而言,也是如此,有多少人想从我这里得到突破五气朝元之境的秘密呢?应该很多罢……毕竟这才是对于武者来说,最大的诱惑,我说的可对?”师映川话已至此,却是轻轻从连江楼的臂弯间脱出身子,冷冷道:“不过呢,我可以告诉你们所有人,我这里没有,什么也没有,任何人也不可能从我嘴里弄到半点有用的东西!我的武道之路已经被毁了,此生再无望长生,既然如此,我即便有突破之法,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失去的东西,其他人也别想得到!”青年哈哈而笑,看着面色各异的众人,傲然挑眉:“虽然我相信在座诸位以及诸位身后之人没有谁会对我强行逼迫,不过啊,我如今不敢再信人,所以我现在可以对诸位透露一二:若是有人对我逼迫,大不了我便舍了这具躯壳,从头来过!”
  此话一出,人人皆是一怔,既而齐齐变色!在座哪个不是心智机敏之人,立刻就从这句话中隐约猜到了某些东西!但师映川所透露出来的这个秘密委实太过惊人,若是散布出去,足以掀起滔天巨浪,实在令人难以相信,但偏偏眼前这青年的确乃是泰元帝转世之身,这是人所共知的,由不得人不信!一时间室内死寂一片,无人出声,师映川似是倦了,一手抚住微微隆起的小腹,软洋洋道:“看来你们都想到了……不错,的确就是你们所想的那样,世人都以为我最大的秘密是晋升五气朝元之法,殊不知这只是其次,我最要紧的本事却是令自己死后保持灵智不失,再次回到这世间,不然你们以为当初的宁天谕,又是如何转为现在的师映川?只不过此事从前我是没必要说,而现在,却是不得不说!”
  青年娓娓说着足以令任何人都为之疯狂的隐秘,眼中冷色流转:“我可以告诉你们,当年宁天谕虽是入了五气朝元之境,却也没能继续走下去,仍是终有化为尘土的一日,自古帝王都追求长生之术,他也不会例外,虽然没有真正成功,但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门秘法,也算得上是另一种长生之道了!……至于我现在,只是因为实在不舍得这具堪称完美的肉身而已,更何况还有其他一些让我不愿意放弃这身体的原因……否则的话,当初在大周战败被擒之际,我便早已自我了断,重新开始罢了!”
  他不等众人消化这个惊天秘闻,只莞尔一笑,向外面走去,只是那笑容却说不出地森冷幽深,瘆人心神:“谁若逼迫我,待我日后换过一个身份,卷土重来之际,自会……向其讨还!”
  这番话可以说是九真一虚,师映川说完,便决然而去,外面雨势渐稀,他脚下不停,回到千莲殿,一手重重捶在坚实的殿柱上,表情木然,方才那些话他并不是一时头脑发热说出来的,而是经过深思熟虑,都是有着用意,此时师映川漆黑的眼睛里如有冰霜寒雪笼罩,他淡淡道:“好啊,真的很好,这些都是我从前熟悉的人啊,亲人,朋友,长辈……”他微微仰起头,吐出一口积郁了很久的浊气,嘴角忽然又浮现出非常古怪的笑色,似是自言自语:“不过呢,我也理解他们,因为如果是我处在和他们类似的角度上,我也是会这样做的,所以说,这种事根本分不出什么对错,甚至也谈不上什么仇恨,有的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一句而已……不,不对,我发现最贴切的还是那一句话,果然道尽了其中应有之意: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师映川缓缓坐下,忽然间又好象变得心平气和起来,他给自己倒了水,喝上一口,用手缓缓抚着已经微隆的小腹,随着胎儿逐渐成长,他在练那《血婴经》时,也偶尔会有不忍之心,但这个孩子原本就注定在离开母体之后无法活下去,只有这么一想,才觉得好受些,他闭眼静思,却对宁天谕道:“你说,等我们报了仇之后,还要怎么做?”宁天谕似乎有些意外于青年会忽然提出这么一个问题,一时间竟是没有马上回答,师映川笑了笑,道:“看来你也不知道,对罢?”
  他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去床上睡了,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师映川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被人搂在怀中,连江楼手里端一碗安胎药,正慢慢往他嘴里喂,室中灯火明亮,已是晚间了,师映川皱眉喝尽了药,这才舒了一口气,他抬眼看着连江楼,道:“事情都解决了?”
  连江楼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多谈,师映川看着他,突然道:“我之前对众人说的那些话,你怎么看?”连江楼闻言,微扬了眉:“这很重要?”师映川嘿然:“你相信我当时所说的么?死后保持灵智不失,重新再生为人……”其实师映川这话倒不是骗人,只不过他故意将意思混淆罢了,他以秘法可以附身在刚刚死去的尸体上,这不的确就是所谓的‘灵智不失,重新再生为人’么?只不过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想到转世重生上面去了,毕竟这才是人类的正常思维走向,任何一个正常人,又有哪个能想到师映川是借尸还魂?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连江楼的表现与平时一样,仍是波澜不惊,师映川也不理会,只冷笑道:“不管怎么说,这会帮我免去很多麻烦,任谁想要动我,都要好好掂量,不管是对我的话究竟信还是怀疑,作为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会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师映川说着,再不说此事,只唤人送水进来,准备沐浴,一时热水兑好,师映川来到屏风后,他脱了衣裳,露出雪白的身子,腹部那里有鲜红色的妖异花纹,看起来有点像是一朵怪异的花,大约有半个腹部大小,鲜红如火的颜色配着绝白的肌肤,美极妖极,侍人可以借此判断是否正式结胎,以及胎儿的情况,一旦出了问题,花纹颜色就会改变,若花纹完全消失,就说明胎死腹中,对此师映川并不陌生,因为当年季玄婴就是这样。
  连江楼这时也过来,将师映川抱进浴桶,师映川平生被娇奴美婢服侍惯了,但自从怀孕之后,身体开始有变化,就不再让侍女伺候洗澡,不让外人瞧见他变样的身子,于是这些贴身琐事就都由连江楼一手包办,一时青年闭着眼泡在热水里,似睡非睡的样子,周围是氤氲水雾,懒懒任对方替自己洗澡,连江楼这些时日亲手照顾他已经惯了,动作很是娴熟利索,明亮而柔和的灯光中,师映川肌肤被水气热雾蒸成淡粉色,极是妍丽,远胜春晓之花,不知是不是泡在热水里有些不耐的缘故,还是因为近来的事情令他心情不好,师映川忽然开口冷笑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闹得世人都知道我没死,被囚在这里,而那所谓的宗正夫人也是我,却不知道旁人都是怎么想的我?以美色·诱惑一宗之主?被自己曾经的师尊收为禁脔?还是……”剩下半截话咽住,语气不掩讥讽:“这阵子你想必也有些烦心罢?这么多人施压……嘿,谁要你好心,从前与旁人联手害我,现在却护着我,这算什么事?”
  连江楼知道他这样的怀孕之人难免脾气忽好忽坏,喜怒不定,因此任他说着,自己只是不接话就是了,一时洗罢,将青年抱出来擦干长发和身体,换上干净内衣,师映川泛着桃花色的肌肤自半敞的领口露出,好似云蒸霞蔚一般,换作别的男人,见了这场面定然就是心头滚烫,再把持不住,但连江楼的目光中却不见炽热和情·欲之色,他安置师映川睡下,自己只在床上打坐,师映川一觉醒来,发现男人仍是一动不动在入定,帐中光线朦胧,勾勒出男人极具阳刚味道的轮廓,师映川喉头动了动,他坐起来,眼里不复那等或调笑或冷漠的样子,只痴痴看着对方,似有出神之意,片刻,师映川缓缓抱住连江楼,吻上对方的唇,连江楼睁开眼,扶住师映川腰身,小心地将他放倒在床上,师映川微张了红润的唇,身体放软,示意对方的舌可以长驱直入,他眼中有潋滟水光,被连江楼吻得很是舒服,口鼻间不时发出‘咿唔’之声,如此媚态,非‘祸水’二字不能形容其万一,一时连江楼离开青年越发鲜妍的唇,注视着青年道:“……近日你心情不好,我要如何做,会令你觉得好些。”
  师映川微偏了头,道:“是么……”他忽然看向连江楼英俊的脸孔,缓缓说着:“既然如此,你就带我去你当初挖到那两具合葬尸首的地方罢……泰元帝曾经的皇宫遗址。”
  ……
  刚刚入夏,天气还不至于炎热,一辆马车深入林间古道,有人掀开车窗帘子向外看,凤目清清,眸光如波,道:“什么时候能见到有水的地方?我要洗把脸。”正在外面驾驶着马车的连江楼微眯双目,简洁道:“再有半刻钟左右。”果然,不多时前方就出现了大片开阔空地,一处清澈湖泊就在其间,周围绿草茵茵,花木葳蕤,师映川下了车,走到湖边,他蹲下来,用手掬水,感受到那清凉,不禁脸上露出笑容,道:“这水很凉快……”
  刚说了这一句,突然间猛地只听‘哗啦’一声,一道灰影从水底直蹿出来,直取青年头面,快如闪电,却不防堪堪就要咬上之际,一线青朦朦的淡光划过,那灰影顿时化为一蓬血雨,却没能沾染到青年的身体半点,只染红了青年面前的一片湖水,不远处连江楼收回手,道:“……湖中有食肉怪鱼,性情凶悍,当心些。”师映川不以为然,丝毫没有因为刚才的事情有所变色,只轻笑道:“不是还有你在吗,我又怕得什么?”说着,走开几步,远离那处被血肉弄污的湖水,换了个位置蹲下来,将衣袖挽起,掬水洗着手。
  这里是方圆数十里唯一的水源,因此时常有过往之人会来此处,就当师映川在湖边梳洗之际,一支十数人的打猎队伍也来到了附近,正看见刚刚洗完手脸的师映川蹲在湖边,将有点松散的头发打开,以五指作梳,慢慢梳理着一头如墨青丝,挽起的袖子露出晶莹如雪的一段手臂,略梳了几下,既而缓缓站起身来,就将华丽无匹的长发熟练一绾,用簪子固住,这一系列动作并不见妩媚之态,只是利索罢了,但落在这些旁观者眼中,却只觉得那高挑瘦削的‘女子’真真风姿绝世,有若姑射仙子一般,那一身青衣翩翩,直如一只风中青蝶,一群人骑在马背上呆呆看着,心神已为之尽夺,心中只是翻滚着一个念头:人间哪有这等绝色,莫非是山间精怪不成?
  此时师映川也已经看见了这群不速之客,他望了一眼,看对方的样子以及为首男子的装束,应该是寻常世家子弟带人出来打猎,便不在意地重新蹲下来,将放在一旁的水囊浸进湖中,灌满清凉的湖水,这个时候,一群人已回过神,那为首的年轻男子猛地一拉缰绳,急不可耐地催促座下马匹快速向这边走来,师映川灌完水,看到那年轻人与其身后众人异常明亮的眼睛,以及那一双双眼中的炽热和迷醉,乃至邪念,心中就涌起一股憎恶之意,他忽然转向不远处正给马匹饮水的连江楼,一双宛转有情的眼睛仿佛盈满了春水,嘴角微微上翘,悠然道:“……连郎,我不喜欢旁人这样看我,把他们的眼睛挖掉好不好?”师映川平生手中人命何止万千,杀人于他而言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更何况他现在身怀有孕,脾气变得比从前还要古怪难抑!
  他这一笑,霎时间绝艳容色有若桃花遍开,令人只觉得呼吸和心跳都在这一瞬间蓦然滞止了,但所说的话却是狠毒血腥到了极处,那群人听了这话,登时一怔,这时连江楼已闻言转过身来,只淡淡道:“……好。”话音未落,远处众人瞬间就觉得双眼剧痛,不少人纷纷滚下马来,在草地上疯狂翻滚,捂住血淋淋的双眼大声惨嚎,好在这些人神志还算清醒,知道今日是遇见了杀人不眨眼的人物,惟恐多耽搁片刻就会惹出杀身之祸,不过一会儿的工夫,这些被刺瞎双眼的人就连滚带爬地互相摸索着搀扶在一起,跌跌撞撞地逃散了。
  穿着青色丝履的双足缓缓踩过地面,师映川蹲下来,一根洁白胜雪的手指在草叶间碰了碰,便将溅在上面的血沾了一点在指尖上,随后在唇上轻轻一抹,顿时唇上就是一点殷殷猩红,比胭脂更胜,师映川对连江楼微笑道:“我喜欢这个味道呢……我们的孩儿也很喜欢。”阳光下,师映川黑亮的长发闪动着柔和的光泽,笑容更是柔美,清亮慑人的眸子略显朦胧,唇上一点猩红醒目无比,是妖异之美,这一幕令连江楼有瞬间的微微失神,师映川却只是眯眼抬头,望向天际,仿佛自言自语地道:“皇宫……应该快到了罢……”
  接下来又过了数日,两人一路乘着马车,终于来到了曾经的泰元帝耗费人力物力无数才建造而成的皇宫的旧址,那曾经巍峨雄伟的宫城经过如许漫长的岁月,早已经湮灭在尘土和花木之间,只有那零星兀立的一些残迹,还仍然残留着昔日的些许风光。
  绿色的苔痕覆在巨大的石阶上,偶然可见有石柱高高矗立,无声地诉说着千年之前的威严与荣光,师映川下了马车,他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时双手抱胸,微微歪着头,唇边有什么东西在变化,然后渐渐堆得浓了,突然间就笑了起来,有若一位君王审视着自己失而复得的领土,笑得猖介且狷狂。
  ☆、二百九十六、白衣
  师映川有若一位君王审视着自己失而复得的领土,笑得猖介且狷狂,这一刻,他眼中不是柔和甚至妩媚的颜色,而是冰冷,有若从久远的尘埃中一步步走来,每一步都跨越了无数时间与空间,回到了那个曾经无比苍茫且金戈铁马的时代,此刻的师映川或许还是谈笑间杀人风流的师映川,也或许是那个举世无敌、一剑斩尽人间剑,一醉卧于美人膝的宁天谕,事实上究竟是哪个,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两世重叠,这连他自己也未必清楚。
  面对此情此景,青年身旁的连江楼心中转过千百念,面上却不动,只是那漆黑的眸子越发幽深起来,手亦缓缓握紧了,这时师映川却已收了笑,眼角含春,容色逼人,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又或者他是蓦然从某种迷雾中醒来,不由得有些神伤,看起来有些怔怔恍惚的样子,一时并无反应,只下意识地以手拢起几丝贴于颈畔的长发,目光盈盈如水,看着眼前这隐约熟悉却又分外陌生的一切,突然就有一种从梦中幽幽醒来,却又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迷茫之感,他轻柔地笑了一下,神情似醉似倦,轻喃道:“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连郎,是你带我来的。”师映川说着,忽然一把抓住了连江楼的衣袖,眼睛看着对方,道:“莲……”
  青年只是说了一个字而已,不能判定说的到底是‘连’还是‘莲’,是要唤着‘连郎’还是‘莲生’,只是那目光之中却是一种连江楼十分陌生的宠溺色彩,还有敬爱,怜惜,眷恋,以及更多的难以描述的奇异之感,仿佛破碎零星的记忆片段,都在那眼中时断时续地浮沉,翻涌着呈现出来,连江楼静静又微怔地看着这眸子,这目光,不知怎的,一股无法形容的感觉袭上心头,令他从意识深处感受到一丝久远的气息,连江楼微微一凛,他不动声色地压下这些莫名之感,只将师映川轻轻揽入怀中,鼻间闻到青年发上的清香,心神微定。
  两个人就这样走在这凋敝的故土上,眼下正是一片初夏之景,花木葱茏,景色宜人,耳边听得鸟儿欢快的啁啾,但如此景色却已毕竟不复当年了,这样落败冷清,而人,虽也还是一双璧人,却也不再是当年的人……千年前谁能想到,这耗费无算、举世无双的煌煌帝宫,在后来会荒芜败损至此,变成一块废墟?世事莫测,不过如此。
  徐徐清风中,没膝的荒草迎风轻摆,在其中不时隐约可见一些断壁残垣,上面覆盖着积年的灰土与尘埃,蛇鼠虫蚁在缝隙间往来穿行,两人走过一片空地,几只受惊的麻雀立刻扑腾着翅膀飞离逃开,师映川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听着周围虫鸣鸟啼,忽然就轻声笑道:“浪花淘尽英雄……再怎么辉煌的一切,果然终究会有湮灭的那一天。”
  连江楼看着师映川一脸淡然的样子,那声音里也没有激荡不忿,从头到尾都是平静而柔和的,连江楼突然就觉得心底有些复杂滋味,他沉默片刻,就道:“……若是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师映川歪头看他,微笑道:“不,我不累。”青年笑容如花,连江楼看着那笑容,顷刻之间就想起眼前人当年来大日宫拜师的情景,那时候还是孩子的师映川眼里有着名为野心的火苗,虽隐秘,却炽烈,令人微微目眩,连江楼回想这些,就如同昨日重现,历历在目,一时再仔细看去,却看到青年眼中朦胧混沌一片,至于其中意绪究竟是什么,却是看不清楚了,这时却见师映川凤目微波,眼神转向别处,忽然指着他身后道:“唔,你看,那是什么?”
  连江楼转过身,顺着师映川所指的方向看去,就见荒草中露着一块汉白玉的石碑模样的东西,看起来虽然已经因风吹雨打而不复从前的光洁之貌,但保存得还算是勉强完好,师映川快步走过去,发现这东西上面刻着字,已经模糊了,只余下残迹,只隐约能辨认出零零星星的几个字,师映川以手轻抚,就念着:“……予……爱莲……泥而不染,濯清……妖……亵……”
  到此,师映川心中一动,就猜出究竟写的是什么:“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一时间种种滋味涌在心头,再看那隐约的铁划劲刻残迹,就知道这分明是宁天谕所写,而且只会是写给赵青主的!师映川手指锄及字面,一片冰凉,眼中就有难言意味,这时他忽然看见连江楼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正看着那些模糊不清的字迹,师映川就去拉男人的手,道:“这上面写的是‘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他,是真的很喜欢他呢。”又微微笑着,柔声说道:“这段话也很适合你,你说是不是?……连郎,你欺负过我,对我的好,对我的坏,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不会忘记。”连江楼不知为何,看着青年脸上那明丽异常的笑容,心头就微微一紧,师映川却是眼眸明亮,绚烂璀璨得令人失神,他轻轻倚进连江楼怀里,一字一句地含笑重复道:“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真像啊。”风吹过,一树繁花落尽,青丝飘扬。
  遗址范围很大,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走完的,师映川怀着孕,不能走太久,两人就找地方休息片刻,连江楼放开心神,感应到附近并没有大型活物,没有能够对师映川构成危险的东西存在,这才让师映川在这里等着,自己去打些猎物,准备两人的午饭,待连江楼离开后,师映川踏著满地绿意,随意走着,这里的每一处或许都曾发生过一些故事,只是他却根本不曾梦见过太多,他在心中唤过宁天谕,但对方却没有回应,事实上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刻开始,宁天谕就仿佛蛰伏了起来,没有任何动静,师映川唤了几次,不见应答,也就作罢了。
  一时师映川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得远了,来到一处幽僻的所在,荒草野花遍布,墙柱倾圮,乱石堆积,景色十分凄幽衰凉,此时艳阳高挂,碧空万里,金灿灿的阳光照在这里,却只是一片寂静,越发显得落寞,师映川心中忽有一丝古怪之感,一切恍若梦中,他手扶一株古树,游目四顾,却突然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远处一片乱石前多了一个人,那人一身白衣,似在出神,师映川看了过去,只觉得此人背影看起来既是陌生,又是那么熟悉,他望着这人白衣胜雪,虽只是背影,却已见飘然出尘之姿,猛然间就涌出一种无法形容的预感,师映川不由得放轻了呼吸,径直就向那里走了过去,刚走几步,那人却忽然转过身来,那是一名白衣白肤的男子,容色清殊,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天然冷冽,有若流风回雪,其人目光冷漠,神情静谧,周身上下透出一股难以形容的高贵之感,在他回过身的那一刻,师映川顿时如遭重击,仿佛这一刻天地都静止了,岁月也静止,一切的一切,都因他与这人如同命中注定一般的相见而静止下来,且仿佛一直会延续到地久天长--赵、青、主!
  一切归于宁静,有那么一瞬间,师映川觉得自己的呼吸好象都已经停止了,只是此刻,究竟是梦?是真?师映川怔怔看着,远处赵青主白衣皎洁,有若淡淡染着一层月光,又仿佛被一片迷雾所环绕,姿态优雅,神色平常,突然之间一种无可抑制的的最浓重恨意与最炽热爱意不知从哪里铺天盖地冲出来,交织着,挣扎着,最终化为无尽的心痛,生生让师映川快要喘不过气来,赵青主却好象完全没有看见他,只是立着不动,手里握一把长剑,通体漆黑,师映川一看见,冥冥中就知道那是断法宗历代宗正的佩剑‘和光同尘’。
  赵青主的样子似是正在等人,此情此景,师映川再也来不及细想,拔腿就朝白衣黑剑的男子奔了过去,然而这时一阵风过,树上的花被吹落,一时间万千飞花如雨,模糊了视野中的一切,等到片刻风停,师映川再看去,哪里还有那一抹白衣的踪影?
  这失落之情难以描述,师映川呆站着,回思方才情境,宛然在目,真耶?非耶?他怔了片刻,渐渐回过神来,眼前却只有点点飞花零星飘舞,这时却听一个醇厚的声音道:“……为何独自一人乱走?”话音未落,已被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师映川下意识地抓紧来人的衣衫,手心里已是渗出了微微的细汗,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刚才的一切,让人怀疑不过是一场迷梦,他死死看着对方,确定了那张英俊的脸是属于连江楼的,这才一下失了力气,手软脚也软,他用力将脸颊贴住男人,道:“连郎,我好累……”语气中说不出地疲倦无助,连江楼心中微动,伸手轻抚他肩头,低声说道:“我带你去休息。”顿一顿,又道:“……此处,便是地下墓室的所在。”一时用手去指明方向:“那里就是入口,当初尸首取出之后,便被我封住。”
  师映川顺着连江楼所指的方向看去,却发现那里分明是刚才赵青主所在的位置,一时间千言万语梗在喉中,却都说不得,这时连江楼将他抱起,回到了刚才休息的地方。
  地上放着两只连江楼打来的野兔,还有几枚野果,连江楼生起火堆烤熟了兔子,两人分着吃了,师映川喝了几口水,拿起果子慢慢啃起来,他吃完一个果子,微微有些倦意,却不想睡,连江楼看到他眉宇间的疲色,道:“……还要走?”师映川点点头,连江楼道:“你有身孕,不宜劳累,我抱你去看。”说着,将师映川拦腰轻轻抱起,带他去看这皇宫遗迹,午间日色明媚,浮光跃金,连江楼的黑发被阳光涂出了一层淡金色,很是漂亮,发丝不时拂在师映川脸上,有些痒,师映川就伸手抓住,轻轻扯一下,连江楼低头看他,在青年的鼻梁上一吻,师映川笑起来,看着男人略显温柔的唇角,想努力抬起身子去吻,却又有些力不从心,连江楼见状,就低下头让他亲,师映川用力亲一口,轻声道:“……等到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久很久,久到你厌了我,我也厌了你,到时候你还会像这样抱着我,那有多好。”
  连江楼没有说话,两人的身影在灿烂的阳光中慢慢向前移动,师映川被连江楼抱着,看过了一片片废墟,一处处荒地,就仿佛被这个人带着走过了一段人生,去寻找那些再也找不到的过去,唯余惆怅,后来两人发现了一大片花海,这个地方可能是从前的御花园之类的所在,因为不但草丛中野花到处都是,而且还零星可以见到一些罕见的珍异花木,师映川在连江楼怀里轻轻挣扎一下:“放我下来。”等到双脚落地,便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道:“这里很漂亮。”他向前走几步,回头笑道:“你说这里是不……唔……”话才出口,却已被人夺去了唇,连江楼的呼吸是温热的,修长有力的手抚摩着他的脸颊,师映川微微睁大凤目,身体被人轻轻放倒在花丛中,连江楼的唇与他缓慢厮磨,解开他的衣袍,露出白玉一样的身体,肌肤被仔细抚摸所带来的快意将青年那点细微的挣扎尽数粉碎,再没有抗拒,师映川闻到青草的味道,混合着花香,他伸臂搂住爱人强健的身体,对方探索的手在光滑的肌肤上激起小小的粟粒,他慢慢放松了身体,低声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连郎,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
  顾及到腹中幼小的生命,两人都很克制,一时事毕,连江楼用锦帕擦去两人小腹上的淋漓白浊,便立刻替师映川整理衣裳,师映川面色晕红,伏在爱人怀里,轻笑道:“我发现你是越来越不老实了……原来以前清心寡欲的君子做派,都是装出来骗人的……”连江楼将右手五指插到师映川散乱开来的长发中,慢慢理顺,阳光下,柔顺的发丝表面泛着一层淡淡的金芒,连江楼神色平静,道:“……我们回去?”连江楼的声音很柔和,带来的满足感也不是虚幻,师映川一时间心潮起伏不定--这样的幸福我不愿意失去,这个人的温柔,我想要一直占据!
  师映川突然抓住男人的手,呼吸有些急促,他目光一动不动地罩住连江楼,一字一句地道:“我们忘了从前那些不愉快好不好?我们都是追求长生之道,这条路若是一个人独自跋涉,又怎及两人携手同行?江楼,你与我一起去走这条路,人生漫漫,我们可以一直走下去……你去想办法替我弄到剩下的解药,让我恢复修为,然后我们联手,将这整个天下握进你我掌中,自此永永远远地在一起!只要你答应,以前的事就让它烟消云散,一笔勾销,江楼,让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事实上师映川当然已经不需要连江楼去为他取得解药,他这样说,无非是试探罢了,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连江楼答应,那么自己就放下那些执念与仇恨,与对方从头开始!然而面对这一切,连江楼却没有回应,只是起身向后,给他一个沉默的背影,师映川见状,眼中的殷切光芒渐渐暗淡,终至熄灭,他低下头,咬紧了唇,脸上一片惨笑:连郎啊连郎,不是我不给你机会,而是你自己亲手掐断了我们之间,最后的一丝希望!
  两人之间原本缱绻的氛围变得有些生硬,就此返回宗门,到了晚间,马车经过一处小镇,在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投宿,师映川戴着帏帽下了马车,帽沿上垂下的轻纱严严实实遮住了面孔,连江楼将马车交给店伴去安置,对那客栈老板,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模样的佝偻老头儿道:“……一间上房。”与此同时,丢过去一块银子,那老头儿麻利地一把接住,顺手将银子放在嘴里一咬,顿时眉开眼笑,忙不迭地点头哈腰道:“两位请,请……”就在前面引路,师映川跟着向楼上走,老头儿见他肚腹微微隆起,一手护着腹部,便满脸笑容地殷勤道:“这位夫人稳当些走,当心脚下。”说着,就伸手来扶,师映川见状,微微皱眉,对方虽是看在银子的份儿上才这般殷勤,但师映川又岂是会让这样的陌生人碰到自己,当下就欲缩回手臂,避开老头儿伸过来想要扶他肘臂的手,哪知就在这时,变故陡生,那只手突然间快如闪电,一把就扣住了师映川的手腕!说时迟那时快,未等师映川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觉天旋地转,却是那老头儿在将师映川拽进怀里的同时,立刻破开屋顶掠出!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从老头儿伸手直到将师映川制住,不过是瞬息的工夫,在对方抓住师映川手臂的一刹那,几步外的连江楼突然瞳孔骤缩:“……大宗师!”与此同时,立刻一步抢了过去,然而到了这个地步,却已是失了先机!
  两道影子一前一后,紧紧急速相随,转眼间就已将小镇甩在身后,片刻,眼见无法摆脱追击之人,那老头儿索性就停了下来,连江楼也随之落在几丈之外,目光如刀,他看着那面容略显猥琐的老头儿,突然冷冷道:“……枯荣禅?”那人微微一怔,随即大笑:“果然是一宗之主,见识不凡!”话音未落,原本略觉佝偻的身躯突然间缓缓挺立,全身骨骼‘喀嚓’作响,整个人容光焕发,皮肤上的褶皱像是被烫斗熨上去了一样,开始徐徐展平,变得光滑起来,一眨眼的工夫,就从一个年过半百模样的老头变成了一个顶多四十出头样子的男子,整个人充满了活力,哪里还有半点衰老之态?这中年人嘿然一笑,手上却毫不放松,牢牢抓住师映川的颈部,此人所修的枯荣禅乃是一门十分特殊也极难修炼的手段,一旦运化起来,就可以成功伪装自己,造成气血枯竭等一系列表相,有如大树枯败一般,这门法子主要是用来保存精力,延缓寿元流逝,致使修炼此法之人看起来就如同普通人一样,并无修为,否则的话,同是宗师,又怎能瞒过连江楼的耳目?若非刚才动手掳劫师映川的一刻,不可避免地泄了气机,那么连江楼在没有刻意感应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发现此人的伪装,完全可以瞒天过海!
  面对这一系列戏剧性的变化,连江楼依旧面无表情,只道:“……你待如何?”中年人低笑一声,未待说话,师映川却已冷冷道:“如此费心设计,自然图谋甚大,除了从我身上得到突破法门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其他让一个宗师宁可冒着直面断法宗大宗正的风险也要劫持我的理由……此人既然修炼枯荣禅用来延缓寿元流逝,自然是极看重性命,说不定还是已经感应到天人五衰之期将近的,若不从我身上打主意,就只能等死,毫无突破希望。”中年人呵呵笑道:“师公子说得正是。天下皆知师公子乃泰元大帝转世,有晋升五气朝元大宗师之法,如今更是人人知道师公子身怀秘术,可保灵智不失,重新再为人身,真真奇妙无比,称得上是另一种长生之法,对此,本人可是有兴趣得紧,哪怕因此冒险,也是值得……那些宗主掌门家大业大,不敢妄动,本人却是独来独往,毫无牵挂,自然不怕任何报复。”师映川眼神冰冷,即使眼下受制于人,脸上也没有任何变色之意,只嗤道:“既然你知道,那还说什么?我不会将秘密透露给任何人,大不了就是一死,舍了这肉身,重新来过。”
  中年人闻言哈哈大笑,他一手按上师映川的肚子,道:“果然是天不能拘,地不可束的性情,若是从前,我自然要好生掂量,但师公子如今身怀有孕,莫非就舍得自己血脉相连的骨肉?”
  此话一出,师映川顿时眉毛一跳,这时连江楼的声音已冷冷传来:“……我在此立誓,若你现在放他,此事就此作罢,但若伤他及腹中胎儿半分,你我之间,便是不死不休!”这话中所流露出来的杀伐味道之强烈,中年人即便同是宗师,也不由得微微凛然,但他既然做下此事,又岂是会罢手的?当下冷笑道:“莲座不必多说,不如劝一劝师公子,将我要的东西交出,大家自然一团和气,不然一旦爱侣娇子有所差池,岂非后悔终身?”
  作为宗师,可以狠辣,可以暴戾,但不能卑鄙下作,否则就是有宗师实力却毫无宗师气度,被人所不齿,如今此人能够使卑鄙手段劫持一个怀孕的普通人,哪里还会要什么脸面?连江楼亦知这一点,不过他更知道师映川性子,断然是不肯屈从此人的,只怕最后还是要刀兵相见,果然,师映川面露冷笑,只道:“我这人一向最恨被要挟,你有本事就杀了我,他自然会替我报仇,至于孩子,只要我不死,就还可以再有,连郎……还不动手!”
  就在青年最后一句话猛然出口的同时,连江楼已悍然出手!以他这等人的心性,岂会畏首畏尾,犹豫不决?更何况连江楼料定对方不会伤害人质性命,至少不会立刻伤害到师映川和孩子,否则立刻就会遭到自己不计后果的追杀,既然如此,此时不动手,又待何时?
  面对如此突然变故,一时间这中年人不免一惊,但此人同样身为宗师,自然不会是易与之辈,当下一手抓住师映川,便与连江楼战在一处,此人分心二用,而连江楼亦是投鼠忌器,双方都有所克制,但无论如何,这是绝顶高手之间交战,时间一长,打出真火,渐渐就不好控制,杀招迭出,连江楼修为在此人之上,但顾及到师映川,却是不能肆无忌惮地使用威力强大的招式,再加上对方到后来被逼得急了,却是渐渐不再那么看重师映川的安危,几次身处险境都是以师映川来格挡化解,如此一来,连江楼却是逐渐被压制,情势急转直下。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突生,被中年人一手紧箍在怀里的师映川突然‘哇’地一声喷出一口血来,他头上的帏帽早就在被对方掳走的路上丢失了,因此这时一吐血,无论是中年人还是连江楼,都看得清清楚楚,中年人顿时微微一惊,他知道师映川身怀有孕,方才这番激斗虽然双方都还小心地没有波及到师映川,但现在这青年毕竟是个普通人,还是有孕之身,很可能还是受到了震动,万一真出事,中年人知道自己必会立刻遭到连江楼最激烈的打击,在这种情况下,中年人怎敢大意,立刻向后急退,同时勒在师映川胸前的手臂也略松了松,一缕真气透体而入,护住师映川心脉,哪知就在这个时候,中年人突然如遭雷殛,从下腹传来的一股剧烈疼痛直贯入脑际,他瞪大双眼,却见怀中青年雪白的手中紧握一支紫色小剑,大半截剑刃已埋入他下腹会阴处!在这一刻,此人脑海中的第一念头就是不可能,要知道师映川现在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纵然手持上等兵器,也决不可能破开宗师的肉身防御,然而事实上师映川所持的又岂是什么普通宝剑,而是他缠于臂间的北斗七剑,绝世神兵,这支紫剑便是摇光,又名破军,破军者,主破坏,乃是北斗七剑中最为锋利之剑,方才师映川咬破舌头吐出血来,就是要引开中年人注意,趁其心神动摇的一刻,以摇光剑拼尽全力刺入对方要害!
  绝顶强者之间交手,岂容哪怕瞬间的分心?说时迟那时快,连江楼一掌击来,中年人怒吼一声,剑气齐发,一时间只听巨响大作,土石迸溅如雨,尘土飞扬。
  大约半盏茶的工夫过后,一条小河边,连江楼抱着师映川,将青年放在草地上,连江楼细细端详着对方的神色,道:“……可曾伤到哪里?”师映川摇头,忍住胸口那股烦恶欲呕之意:“还好。”不过除了咬破的舌头之外,他的右手也受了伤,之前他虽以摇光剑给了中年人重重一击,但宗师之力岂是寻常,纵然依仗神兵伤到了对方,师映川也还是虎口被震裂,鲜血长流,他用完好的左手从怀里摸出一条锦帕,将右手伤口包扎起来,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正要说点什么,却发现连江楼脸色有些不对,一时心中一惊,便道:“你……受伤了?”连江楼看了他一眼,道:“无事。”话音方落,突然一侧首,一口黑色淤血便吐了出来,师映川顿时一愣,待回过神来,忙扯开了连江楼的衣襟,就见前胸处赫然一个近似于紫黑色的掌印,师映川虽然现在失了力量,可眼力还是有的,根据那外观来看,一眼就知道应该是内伤,而不是皮肉伤,至少也是内腑震荡,他抿紧了唇,神色复杂地看着连江楼,他很清楚,事实上以连江楼的修为,完全可以稳胜那中年人,之所以会受伤,无非是因为要护得他与孩子周全,不让他们有半点闪失,有这样的累赘,这样分心,如何能够施展得开?今日若不是他先使计重重暗算了那人,致使对方终于被连江楼所杀,只怕却是后果堪忧,思及至此,师映川微微垂下眼,有些沉默,却道:“你看起来伤得不轻,应该伤得不止这一处,还是快些疗伤罢。”
  连江楼很清楚自己的情况,他取出随身带着的伤药服下,准备动手处理一些外伤,师映川却没有让他自己来,一时脱了连江楼的衣裳,道:“我来罢。”将那雪白的亵衣用力撕成条状,先是用清澈的河水洗去血渍,再把连江楼拿出来的药敷在伤口上,这才细心包扎起来,连江楼坦着上身,静静看着青年给自己处理伤口,他那凝视的目光中仿佛带着微微的热意,意味不明,被这样看着,师映川就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道:“为什么这样看我。”连江楼答非所问,平静道:“……你不喜欢?”师映川淡淡垂眼:“不是。”一时青年处理好了两三处并不严重的伤口,就去洗手,等他起身转过去,准备叫连江楼回遗址马车那里的时候,却见连江楼正好背对着这里,在穿衣裳,那一袭白衣的背影本应该是极熟悉的,眼下却看起来隐隐陌生几分,与在废墟中看到的赵青主何其相似,师映川默然,心中又是揪紧,又是说不出地惆怅。
  此后数日,仍然是在返回宗门的路上,连江楼身为宗师,肉身凝练得强悍,生命力以及恢复力也都是十分强大的,再加上药物珍贵,极是见效,因此倒无大碍,只慢慢调养恢复就是,如此一路而行,随着连江楼伤势渐愈,两人也终于踏上了断法宗所在的地界。
  道旁的景物向后远去,师映川看着车窗外熟悉的景色,心中慢慢整理着思绪,此次有宗师半路劫杀,师映川怀疑是内鬼所为,不然又怎会知道他与连江楼外出,前往皇宫遗址?他二人又不是大张旗鼓地出行,知道的人绝对不多,此事师映川第一个怀疑的就是那宋洗玉,连江楼的贴身近侍,此女对连江楼爱慕多年,如今只怕是最恨不得师映川与腹中胎儿出事之人,这女人做了内鬼,借刀杀人,完全不是没有可能……想到这里,师映川眼神微寒,他原本之所以没有动宋洗玉,是想留着日后在他的计划中或许有用,不过现在却是留不得了,因为师映川没有想到女人的嫉妒之心居然会强到这样的程度,疯狂大胆至此,这样的人留着,必是祸患,这么一想,师映川便道:“这次我被掳劫,想来很可能是身边有人勾结了外人,将我们的行踪泄露,我觉得宋洗玉嫌疑很大,这样的人不能留了,你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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