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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原乱_分卷阅读_37

  宝相龙树出了屋子,抬眼却看见远处季玄婴正在湖边散步,宝相龙树见状,先是怔了怔,方反应过来,一时间不禁眉头深锁,暗暗叹了一口气,他并不后悔自己对师映川动了情,但他很介意自己与其他人分享心爱之人,可是偏偏又没有别的路可走,因为这已经是目前看起来最好的办法,至于因此而造成的不甘与醋意,那也是暂时无可奈何的,毕竟当事情在短时间内找不到解决的方式时,也只能按照自己所想所思的去做了。
  想到这里,宝相龙树心中若有所得,正准备进一步细细思量之际,却不经意间看到季玄婴正迎着日光舒展身体,慢慢做着一些活动四肢的动作,想来应该是对腹中的胎儿有好处,从宝相龙树这个方位望去,只见如画美景之中立着一个青年,容颜如玉,身上的衣袍被淡淡清风吹得微扬,更加衬托出身姿笔挺如修竹,这时明灿的阳光映在他的脸上,真真是透玉清辉,皮肤表面仿佛都在散发着清光,宝相龙树原本虽然知道自己这个弟弟生得极好,但他从来也不怎么注意细看,但是眼下不知道为什么,季玄婴那并不被他留意的样貌却在他心中一下子变得鲜明了起来,宝相龙树忽然有些心情复杂,他定睛看去,顿时心中一凛,只觉季玄婴不但容貌极为俊秀,而那眉目之间的脱俗风姿,更是使整个人都仿佛焕发着光彩。
  这世间总是女子爱美,将容貌看得极重,而宝相龙树身为男子,向来并不在意自己的模样,可是如今看着季玄婴,他心中忽然就有些不是滋味,与弟弟相比,自己的容貌要逊色很多,师映川也是男子,也有男人的本性,知好色而慕少艾,在这方面,季玄婴无疑就要占很大的便宜了,而且季玄婴如今虽然怀了孕,但是也只不过是腹部有些变化,对外表却不见有什么损伤,依旧容色不改,此刻在耀眼的日光下,面部的轮廓纤毫毕现,整个人俊秀如同青青翠山一般,更兼之神定气闲,令人见之难忘,宝相龙树心神一个恍惚,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但最终还是化为一声淡淡的长叹,这容貌是上天所赐,对此,他也是毫无办法。
  这时季玄婴正好向这边看来,宝相龙树的神情变化以及眸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情绪就尽数落到了他的眼中,季玄婴心中一动,随即就微微扬眉,他转身面向宝相龙树,两人此刻的心情都十分微妙,甚至说是有某种惺惺相惜之感也不为过,只因彼此中意的都是同一个人,这两人毕竟是亲兄弟,纵然关系有些淡,却终究是血缘至亲,总有些真情实意,即使成为了情敌,也勉强可以彼此和平相处,互相秋毫无犯。
  宝相龙树心中转着许多念头,一面走了过去,季玄婴伸手挽起被风吹乱的鬓发,语气平淡道:“……大哥不是在帮忙打扫屋子么,如何这么快就出来了。”
  宝相龙树闻言心中微动,不咸不淡地回应道:“我不擅长这些杂事,反而给映川添了不少麻烦,便被赶出来了。”他说得十分坦率,完全没有掩饰的意思,如此一来,反倒是给人一种他与师映川关系极为亲密的感觉,季玄婴听了,抬眼看向宝相龙树,却见兄长的脸上一片平静,但其中隐隐示威的心思已经显露无疑,宝相龙树之所以如此与季玄婴暗中较量,也是希望在师映川那里更多占几分,在他心中,自己虽然独占师映川的可能性很小,然而却未必就一点希望也没有,如果真的要与其他人分享心上人,那当真是近乎于五内俱焚了,他虽然迫于现实不得不暂时接受,但却是万万不甘心的,甚至心中不止一次地暗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再早一些遇见师映川,早早获取对方的心,令其他人再没有半点机会。
  季玄婴听了宝相龙树的话,反倒是并没有什么表示,他目光游移,看着周围美丽的景致,忽然毫无预兆地道:“……大哥在想什么?”这话听着突兀,但以季玄婴素来的性情,实则已是有所缓和,他以前最开始时虽然知道宝相龙树对师映川有意,但并不认为自己这个兄长对一个少年的感情会有多深,但后来时间长了,才渐渐发现宝相龙树在师映川的这个问题上竟是如此固执,咬定青山不放松,万不肯有一丝一毫的放弃,也没有难以决定的犹豫之态,而到了如今,季玄婴已经彻底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宝相龙树已经不可能回心转意了,如果自己一意孤行,完全排斥他人,不肯与别人分享师映川的话,只怕自己虽然意志坚定,到头来也容易落得一个两手空空的结局,因此心中虽然十分不甘不愿,却又得存了几分忍耐,一时间敛眉沉吟,百般思绪萦绕心头,还好他及时稳住心绪,这才没有过多地沉浸其中。
  却听宝相龙树道:“问我想什么?我在想,究竟你我兄弟之间,到最后谁能胜出?”他说着,忽地断去余下的话,但季玄婴闻言,也已经全然明白了其中未曾道尽之意,一时间兄弟二人四目相对,再看向宝相龙树之际的目光,已经较之先前有所不同,而宝相龙树也是如此,甚至更有过之,他毫不怀疑自己这个弟弟的心志之坚,也由此更加心生警惕,知道自己如果稍微掉以轻心的话,极有可能会在这一局情场博弈之中输得很惨,原因无他,只因季玄婴太过纯粹,也足够直接,这些往往就是成功所要具备的重要素质。
  这时却听见‘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师映川抱着一大堆满是厚厚灰尘的被褥帐衾等物走了出来,很快就来到了湖边,把东西扔到了地上,抬手擦了一把汗,道:“这些玩意儿都得洗一洗,不然没法用,还好这质地都还结实,都过了这么些年了也没坏。”
  宝相龙树见状,便帮他把这一大堆东西归拢,泡进水里,师映川道:“屋里还有一些,我还得去拿,宝相你看着点儿,别让东西顺水漂走了。”说着,又返回木屋。
  这一大堆的东西洗起来颇费时间,师映川脱了鞋袜,把裤腿挽了,光着脚手持一根木槌,蹲在一块青石上卖力地捶洗着被褥,宝相龙树也去寻了一根趁手的木棒,学着师映川的样子去做,季玄婴则是因为不适合做这种有些剧烈的运动,便坐在一边看着二人干活。
  师映川只管埋头洗着床单被褥等物,并不去看宝相龙树与季玄婴这一对兄弟,因为他不知道这时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才恰当,而且对其中一个人的热情也就意味着对另一个人的冷落,他实在不想做这种无论怎样也不可能两全其美的事情,而且每一回同时面对着这两人,他都能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虚伪、贪婪与多情,这绝不是什么令人身心舒畅的感觉。
  日光照晒得湖水也微微温热起来,宝相龙树一边忙碌,一边抽空去看身边几步外的师映川,一想到自己以后永远都会与他如此接近,再不会失去他,心中就甜蜜无比。
  此时从这个角度看去,少年的侧面轮廓很是流畅清秀,可惜相貌却没有什么出奇的……宝相龙树刚想到这里,就不由得有些自嘲,自己当初认识师映川的时候,对方比起现在的样子还颇有不如,自己却也照样一见钟情,怎么现在心上人的容貌明明比起从前已经好看了不少,自己却忽然有些可惜对方不是一副出众的姿容了?想到这里,不免摇了摇头,暗笑自己贪心不足。
  三人相安无事,晚间师映川做了饭,众人一时吃罢,澹台道齐便自己回到卧室,把门关上,师映川则拿着碗筷去湖边洗涮,正在这时,宝相龙树却来到他身旁蹲下,挽起袖子帮他洗碗,师映川扭头看了青年一眼,问道:“今天你很少说话,是有什么事么?”
  宝相龙树原本隐隐有些烦躁的心情就在这一句之后消失无踪,不过当他想起自己与季玄婴相处之际的感慨以及对方那明显隆起的腹部,心中就又是酸醋又是焦躁,忍不住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只当没有这回事,说道:“没有什么。”师映川见他如此,有些疑惑,便仔细打量了一下宝相龙树,道:“骗谁呢,你明明有心事。”
  这语气不算特别亲密,但已让宝相龙树听得心里颇为熨帖,他感觉到心脏跳得舒缓而平静,便下意识地用十分柔和的语气说道:“你现在既然就在我身边,我又哪里还会有什么心事。”
  师映川听了,不由得微微一笑,不再继续追问,等到洗净了餐具,便起身说道:“咱们回去罢,我还得烧点水,堂兄他现在有身孕,还是喝点烧开的水比较好。”宝相龙树听少年无端说起这番话,顿时心中泛酸,此刻若是季玄婴就在眼前,说不定就要出言刻薄几句,但眼下看到师映川眉目之间那种全然没有意识到刚刚说错话的轻松神色,宝相龙树到底还是强忍下了这股酸醋滋味,应道:“嗯,回去罢。”
  一时无话,后来师映川闲来无事,就独自出去踏着月色散步,等到夜色渐深,师映川在外面溜达散心回来,进到卧室门前,刚推开门,一眼便看到桌上的油灯盈盈燃着,灯光如豆,季玄婴正闭目盘膝坐在床上,似乎是在调息,师映川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去倒了一杯水喝了,这时时间已经不早,师映川解开腰带,脱了外衣,准备去床上睡觉,季玄婴忽然微微睁开眼睛,道:“……困了?”
  师映川打了个哈欠,又伸伸懒腰:“今天干了不少活儿,是有点困了。”他说着,脱了鞋袜爬到床上,躺了下来,顿时就闻到了被褥散发出来的那种被太阳暴晒过的芬芳气息,很是好闻,季玄婴见他躺下,神色便微微舒缓,动手脱去外衣躺在了师映川身边,自然而然地伸臂将师映川搂在胸前,如此一来,师映川不免在他的怀里动了动,似乎不是很习惯,季玄婴低头看去,只见师映川双眉微展,眼珠骨碌碌乱转,便道:“你在想什么?”
  师映川闭上眼,含糊道:“没什么,就是有点困。”他此时被季玄婴面对面搂着,就清楚地感觉到对方的肚子抵住了自己,师映川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忽然就有了些惶惑的感受,有点忐忑,有点不安,心情十分复杂。其实这不仅仅是他,很多快要做父亲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有类似的心情,更不要说师映川现在才十二岁,从年龄上来看,他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在第一次得知自己要当爹了的时候,甚至并没有觉得有什么惊喜,反而是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这就需要一个适应期,而这种感觉也没有持续太久,随着季玄婴怀孕的症状越来越明显,肚子越来越大,师映川也就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结束了孩童时期,进入到了一种全新的状态,与此同时,心理上才真正开始有了比较充分的准备。
  师映川心中胡乱想着心事,渐渐的,眼皮就开始沉了,他今天又是收拾房子又是刷洗晾晒被褥,还要做饭,确实是有些乏了,现在躺下来睡在床上,又被人搂在怀里,便忍不住昏昏将眠,因此又与季玄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话之后,不知不觉地就渐渐睡着了,没过多久,呼吸已经明显轻浅起来,在静谧的房间里仿佛风过林梢,悄然无痕。
  季玄婴却还没有睡,他听着师映川的呼吸声,只觉得心中也沉静下去,他望着少年平静安逸的睡容,将被子替对方掖了掖,师映川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好看的眉毛不禁微蹙起来,过了一会儿才渐渐松展,显然是已经睡得熟了,进入了梦乡,季玄婴就这样看着少年安然的睡颜,回想着两人从相识到现在所经过的一系列事情,于是如同古井静水的心头就隐隐泛起了微波,心中生出难以描述的情感,他虽然为人习惯直来直往,但也觉得自己身为男子,又是兄长,理应好好照顾师映川才是,不过近期因为怀孕的缘故,反而令师映川对自己呵护备至了,想到这里,忽然就不由自主地笑了笑,这时怀中的身体却轻轻一动,季玄婴怔了怔,凝目去看师映川,此刻房间里虽然只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昏黄,但已足够让季玄婴可以将少年的睡容看得清清楚楚,师映川的眉毛微攒,似乎梦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季玄婴见状,忍不住伸手轻轻抚向少年的眉宇,想要替对方抚平眉间的不快,此时他的指尖已经碰到了少年,一股人体的温暖之意立刻就传递到了指尖,正在这时,却见师映川在睡梦中微微皱眉,含含糊糊地道:“师尊……”
  这声音太模糊,季玄婴没有听清楚说的到底是什么,因此只是轻抚着师映川的背,这时师映川犹自不觉,又低哼道:“师尊……父亲……”虽然声音还是有些模糊不清,但季玄婴这回听明白了,是在叫连江楼,同时也是自己的叔父,师映川一向是在连江楼身边长大,年纪也还小,想必是很依恋对方的,就像自己现在同样也会思念父亲季青仙一样……思及至此,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师映川此时的情绪,季玄婴只觉得心脏微微一动,好象有一处柔软的地方被什么东西戳中了,真是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季玄婴不由得双臂微微收紧一些,师映川没有什么反应,却本能地依偎着,潜意识中虽然感受到这个怀抱不是很熟悉,并不是连江楼,但却给人一种淡淡的安心之感。
  怀里的少年又嘟囔了一两句,便不再出声了,季玄婴听着师映川均匀的呼吸声,鼻中闻到对方头发上的淡淡熟悉味道,若有若无的,他看着师映川清秀的脸庞,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一张清逸的面孔上显出颇为温和的神情,望向师映川的目光当中也多了几分微妙的含义,但就在这时,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一身素衫的宝相龙树迈步跨进门来。
  宝相龙树进到屋内的同时,已经扫视了一眼床上,当看到季玄婴亲密地拥着师映川时,青年的目光明显一闪,紧接着他关上门,径直走到了床前。
  ☆、九十七、有朋自远方来
  宝相龙树径直走到了床前,在刚才推开门看到眼前这一幕之时,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也一时间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才好,他做了一个深呼吸,那双黑色的眸子中似乎有隐隐的幽火,正寂静地燃烧着,样子与他白日里的表现大不相同,他的眉宇之间也处处都刻着战意,高昂澎湃,丝毫不加掩饰,那眼中的火焰烧得浓郁,几乎要烧化了一切,那是看似平和却又凌绝他人的眼神,普通人若是见了,只怕就要心神失守,但季玄婴见状,却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动,只是目光淡淡地与宝相龙树对视着,他的眼里虽然没有像宝相龙树那样强烈的情绪波动,但也毫不示弱,颇有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味道,彼此的目光交锋当中,并没有哪一方取得胜利。
  宝相龙树见状,显然是对方那多了一些恣意的反应有点出乎了他的预料,面对着这样的季玄婴,宝相龙树的唇边不由得微微聚起一丝冷诮之意,瞳孔中的光芒更是如同烈日一般,刺体生痛,不过宝相龙树毕竟是宝相龙树,他几乎瞬间就调整好了心情,与此同时,他看了一眼正在季玄婴怀里熟睡的师映川,眼中略略柔和下来,但看到那还未长成的身子被抱在别人的怀中时,宝相龙树心中只觉得极不是滋味,心中已是嫉妒不快之极,但同时又是极度清醒,他的目光再次移到季玄婴脸上,却见季玄婴依然是那种无所谓的淡薄表情,只不过在细微之处好象又有些别的什么,宝相龙树见状,心中一动,以他对这个这个弟弟的了解,对方无论做什么想什么都是不会有所掩饰的,也许是因为彼此之间的血缘联系罢,宝相龙树相信自己对于季玄婴的判断是有很大的可信度的,所以那也许……是罕见的挑衅?还是单纯的示威?
  如此一来,越是这么想,宝相龙树就越是没有擅自开口,男子漆黑的眼睛里精光明灭不定,百般念头都在脑中快速转动,就在这时,突然间宝相龙树伸出手去,点中了师映川后腰上的一处穴道,确保少年进入深层的睡眠状态,不会被吵醒,其实以师映川的修为,若在往日哪怕是休息的时候,也总会分出一部分警惕之心,是不会就这么被人点了穴道的,但他方才既然是睡在季玄婴身旁,而且这处世外桃源也只有他们几个人而已,根本不需要有所防备,因此师映川心神松懈,没有任何提防,这才中了招,但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季玄婴的手也同时一动,封住了师映川肩头处一个作用类似的穴道,两人同时动手,这一幕令兄弟二人不由自主地互视一眼,一时间双方都有片刻的恍惚,明显地怔了一下--果然是兄弟啊!
  两人眼神如此相交,但很快就错开了,不过却都没有做出什么表示,只是很快就互相用似乎是饶有兴味又似乎是探询的目光看着对方,这种态度上思想上的小小演变是非常微妙的,这对兄弟尽管性情各不相同,但二人都是心思十分敏锐的那一类人,因此眼下的这种眼神交流所制造出来的效果,反而比任何开诚布公的谈话都要来得直接而更有效率,这时宝相龙树心中有所玩味,面上的表情当中就多了些东西,同时也相应地减去了什么,两人此时目光再次交错,宝相龙树调整了一下面部,做出与平时相同的平静模样,就再无任何动作,只目光从季玄婴的身上移到脸上,但若是仔细看去,就可以发现他的目光当中的含义复杂,而季玄婴却可以从中精准地解读出正确的意思,于是青年忽然间淡淡一笑,从这个笑容中也分不清究竟是什么味道,但也许就是在这个笑容里面,就已经可以挖掘出视为最好回应的内容了。
  这时师映川被点了穴道,已经睡得极熟,等闲不会被吵醒了,宝相龙树站在床前,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他看着仍然拥住师映川的青年,原本充盈在眼中的幽光忽然就缓缓地淡了下去,只是那么一转眼的工夫而已,宝相龙树敛尽先前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又变成了素日里面对师映川时的平和,用一种颇为微妙的眼神打量着季玄婴,微微启唇轻诮一笑,说道:“……二弟,看来我终究还是小看了你。”一语未绝,脸色已严肃了些许,季玄婴闻言,明亮的双眸微抬,眼内光辉流转,有若雪光冰影倒映其中,面对着自己的兄长,季玄婴依旧保持着亲密搂抱住怀中少年的姿势,目光在宝相龙树脸上转了一下,唇角便依稀露出了一丝似是微笑又并非笑容的单薄弧度来,语气如常却又无比笃定地道:“……大哥,你是在嫉妒。”
  刹那间宝相龙树的瞳孔骤然一缩,眼里的阴霾平地而起,在这一瞬间,在心中沉默而滚腾的冲动之下,宝相龙树就这么被这一句话重重击在了心头,似是有些不妥,而同样也是在这个时刻,他先前的平静与风度就仿佛被狂风迅速卷走,整个人变得冰冷起来,双眼之中剩下的只有一抹令人心悸的精光,宝相龙树的衣袖似乎无风自动,也就在这一刻,季玄婴突然间眸光闪亮,他的手拥着师映川,眼中的光芒瞬间变得凌厉骄傲起来,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而肆无忌惮地流露出这种神情,刹那间两人的目光正式接触,顿时狠狠地撞击在一起,几乎爆发出火星,彼此的眼神都在散发着同样的力量,恍惚中双方似乎就回到了多年前的时光,从那时起,他们之间就是相持又相争的,这一点任谁也无法否认。
  宝相龙树忽然微微眯起眼睛,过了一会儿之后才又再次正常睁开,通过这种最为简单却也最为不易的方式,他终于调节了一下心情,暂时让自己的情绪维持在一个还算稳定的程度,这时却见季玄婴清冷的眼眸中一点一点地堆积起了一层冰雪,平静地道:“你是想要独占他?大哥,我很清楚你的为人,你不是一个情愿与别人分享的人。”宝相龙树心中一动,面上就不由生出了一丝些微的变化,瞬时间许多念头便从他心头闪过,说起来,人的想法真的是太奇怪了,也太贪婪,永远都不知足,从前最初时师映川对自己唯恐避之不及,那时便想着只要对方可以心平气和地面对自己就可以了,而在师映川不肯表明态度的时候,自己就曾经说过哪怕是与别人分享少年也是可以的,只要能够在一起,能够被接受,那么这些问题就都没有关系,只要在一起就好,可是当师映川真的接受了自己,终于肯吐露心迹之后,自己又开始觉得不满足了,一想到要与其他人分享自己的心上人,立刻就是满心的不甘啊!
  想到这里,宝相龙树心中暗叹,他呼出一口浊气,再不迟疑,站在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的季玄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位置的关系,青年的目光给人一种相对睥睨的感觉,仿佛是在俯视,他眼中明暗错落,忽然就有一个念头浮出水面,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像流星一样,一现即逝,在脑海中兜了一圈便瞬间被消去,宝相龙树忽然无所谓地笑了笑,心中已有定计,当下眼珠缓缓一凝,看着季玄婴道:“不错,我平生从不喜欢与他人分享,不过二弟,你也同样是这种人,我说的可对?”季玄婴眉头微展,平静如湖的双眸中深蕴着清光,之后又无比淡然地道:“……说的没有错,在某些方面,我其实与你是一样的,这一点我从不否认。”
  这种货真价实的坦白让人无话可说,不过说来倒也奇怪,在说出这番话之后,季玄婴与宝相龙树的心中却是同时微跳了一下,两个人似乎都捕捉到了某种同样的感觉,如此相似--这就是血缘么?如此不是的话,那又应该做何解释?
  想到此处,两个人似乎都打定了某个主意,不过这种感触立刻就被暂时抛下,宝相龙树仿佛沉吟了片刻,之后便将目光渐渐从季玄婴身上移开,落在了正在熟睡的师映川脸上,青年伸出手,轻柔地为师映川掖了掖耳边散乱的头发,说道:“二弟,原本在我看来,以你的性子,这辈子应该是不会有什么人能让你牵心挂肚的,我以前还在想,映川不过还是个孩子而已,看起来也没什么出众的,你之所以要他,无非就是因为想跟我较劲,证明你比我更优秀而已,只是到了现在,我才不得不承认你是真的惦记上了他,莫非他真的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么,好到除了能让我这个做哥哥的朝思暮想之外,还能让你这个从小就性子高傲异常的人也一路追随至此,我本以为映川他只是个很普通的孩子,他的好只有我一个人才会用心去欣赏,去体会,而如今看来,你和我真的不愧是亲兄弟,就连眼光也都一样。”
  宝相龙树语速缓缓说着,灯光下,他望着师映川熟睡的容颜,只觉得心中又是柔情满满又是不甘不愿,可是无论怎样不情愿,怎样嫉妒,也仍然改变不了自己对于这个少年来说并非唯一的这个事实,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自欺欺人呢,眼前这人于自己而言是不可替代的,可是自己于对方而言,却只是感情世界中的一部分。
  宝相龙树说完,将腰深深地弯了下去,他低下头,将脸颊贴上了师映川的脸,轻轻厮磨着,轻轻滑动,少年的肌肤极为滑腻,与其相触之际,令宝相龙树的心神也出现了短暂的失守,季玄婴见状,表情平稳,但当宝相龙树的嘴唇凑近了师映川的嘴角时,他发现自己并不能像想象中的那样继续无动于衷,便有些语气冷硬地道:“……你是要在我面前展示自己是如何趁着他醒不过来的时机,肆意轻薄他的么?”宝相龙树听了,若有若无地轻嗤一声,道:“二弟,他并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也有份,所以我有权做任何我想做的事,难道这不对?”
  季玄婴对自己这个兄长的性格行事很是清楚,因此便没有应对,这时宝相龙树却忽然抬起头,目光熠熠地看着他,说道:“我有一件事要与你说,现在你我虽然与映川有了目前这种关系,但不要忘了,他心里最惦记的却是那方家的丫头,你我兄弟之间争执也还罢了,那方家丫头却是不得不防,不可让她渔翁得利!至于你和我之间的问题,以后再谈不迟。”
  宝相龙树毕竟不是年少冲动的毛头小子,虽然与季玄婴相争,但却仍然想到要以稳住对方、共同抵御最大的情场敌人方梳碧为先,否则说实话,即使季玄婴与他是亲兄弟,他也不能如此看似大方,一时间两人目光相接,季玄婴意似思忖,但却没有答话,宝相龙树见状,也不曾催问,他动手脱了外衣和鞋袜,上了床挪了挪侧身躺在外侧,这时师映川正背对着他睡得很熟,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仍有什么不安与彷徨,宝相龙树轻声一叹,伸出胳膊从后面搂住了少年,在他对面的季玄婴见状,一双幽深清冰的眼睛透出淡淡的愠色,下意识地拥紧了少年,宝相龙树看了青年一眼,眼里顿时流露出寸步不让的意味。
  师映川被他兄弟两人用身体夹在中间,却一副毫无知觉的样子,依旧睡得很沉,这时宝相龙树忽然微微撑起上半身,就着灯光低头去看师映川,此刻季玄婴距离宝相龙树极近,能够清清楚楚地瞧见兄长的神情,这个年轻男人的脸上有一种温柔到极致的东西在流淌,那种根深蒂固的怜惜和爱意,让那张原本并不如何出众的面孔也多出了几分异样的魅力,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这会是未来的阎罗狱主。
  就在这时,宝相龙树伸出手轻轻抚上了师映川的脸,他想,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对师映川心动的?不过这个问题也许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从今以后他将不再是一个人,这样就很好……想到这里,宝相龙树忽然面色平静地开口,道:“玄婴,我问你一件事,你究竟为什么会喜欢他?”季玄婴似乎有些意外于宝相龙树会问起自己这个问题,不过他在一顿之后,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那么,你又是为什么?”宝相龙树听了,就笑了起来,道:“也对,这种事情原本就说不出什么所以然,你固然回答不出来,即便是我,也一样回答不出。”说着,宝相龙树扯了扯被子,帮师映川掖好,他再度仔细审视着师映川,见心上人已经睡得很沉,确实不会被弄醒,这才深深低下头去,轻吻着师映川的眉毛,似乎是想要把那微微蹙起的皱痕吻散,季玄婴看着这一幕,没有阻止,也没有开口。
  一时宝相龙树吻了吻师映川,这才再度躺了下去,顺便弹指打出一道劲风,熄灭了油灯,顿时屋里一下子灯光尽数失去,变得一片黑暗,只有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宝相龙树伸臂搂上师映川的身子,只觉得怀中真真是软玉温香,其实师映川非但不是女子,而且还正处于年纪极轻的时候,身体完全是少年人特有的那种纤细,哪里是什么软玉温香,但宝相龙树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觉得心满意足,他听着师映川均匀的呼吸声,只觉得心中所有的烦恼都暂时统统散去,一想到自己终于不再是从前的苦苦单相思,终于得到了回应,心头忍不住又是感慨又是欢喜,只为了这一刻的两心相近,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来换取,都是万分值得的。
  在黑暗的笼罩下,三人躺在同一张床上,虽然师映川被点了穴道,轻易不会醒来,但宝相龙树与季玄婴还是都没有擅自移动,只微合着双目,似乎是怕打扰了两人中间那少年的安眠,渐渐的,兄弟二人也不知不觉间有些睡意,正在这时,房外却忽然传来一缕幽幽的箫声,凄冷而悱恻,两人同时微微一怔,只听这箫声黯淡而低回,仿佛能够让人感觉到吹奏之人此刻难以言诉的寂寞心情,除了澹台道齐之外,不会有其他人。
  箫声不绝如缕,在风中悠悠飘散,引人情思,宝相龙树忽然心有所感,他的手握住了师映川的手,就此闭目而眠,床内侧季玄婴的睫毛几不可觉地颤了颤,鼻中萦绕着少年身上的味道,亦渐渐坠入梦乡。
  ……
  四人在这里一连住了几日,这一天清晨师映川醒来之后,一睁眼就看见季玄婴还在熟睡,季玄婴如今随着怀孕的时间越长,就越来越容易疲乏嗜睡,师映川见状,便轻手轻脚地准备起来,正在这时,身后却忽然有人贴着耳朵低语道:“……醒了?”同时一只手已从下方衣摆处探入,轻轻抚摩着少年平坦的腹部,师映川被这种极为亲密暧昧的抚摩弄得全身一个激灵,立刻压低了声音道:“你又动手动脚的,就不能安静一会儿?”
  耳边传来男子低低的笑声,紧接着对方便故意在师映川耳边吹气,道:“又不是姑娘家,好好的一个男子汉,怎么忸忸怩怩的?”师映川抓住对方那只正在自己肚子上揩油的手,小声道:“你老实一点儿罢,不要把他吵醒了。”说着,小心地坐了起来,下床穿衣。
  一时师映川与宝相龙树推门出屋,去湖边洗漱,师映川简单梳了头之后,两人就在湖畔练功,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师映川就去准备早饭,等到食物的香气开始飘散在空气里的时候,澹台道齐便从屋里走了出来,师映川摆好碗筷,这才进屋去喊季玄婴起床。
  四人吃过饭,很快,伴随着太阳逐渐升高,温度也开始上升,师映川坐在树阴下,拿出自己制作的竹笛吹了起来,用以打发时间,宝相龙树坐在他身旁,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神情认真地专心聆听着笛声,虽然师映川吹笛子的水准谈不上出神入化,但即使如此,宝相龙树也仍然听得很是专注,唇边不由得流露出一丝温柔的笑容,这样的时光是安静而单纯的,往往令人忘记了很多烦心的事情,屏弃了杂念,哪怕他们现在是类似于被软禁的处境,但是能够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切,无论如何还是会让宝相龙树忍不住感到很开心。
  正在这时,风中忽然传来一阵奇特的声音,颇为清越柔亮,宝相龙树循声看去,却见季玄婴身穿宽松的袍子,手里拿着一片青翠的树叶正凑在唇边吹着,所吹奏的曲子与师映川一模一样,极为合拍,季玄婴一边吹奏一边不徐不疾地走了过来,在师映川的另一侧坐了下来,师映川扭头看了青年一眼,脸上露出笑容,季玄婴亦向他微微点头示意。
  此时万里晴空如洗,微风淡淡,花香袭人,季玄婴在音律方面的造诣是很高的,他虽然是中途加入,但吹的曲子在片刻之后就已经与师映川的笛音完美无缺地融为了一体,配合得天衣无缝,宝相龙树在一旁眼见这一幕,面色依旧自如,眼中却闪过一丝深沉,便在这时,不远处的木屋那里忽然只听‘吱呀’一声响,门被打开了,澹台道齐手中拿着一支短箫,大步走了出来。
  男人唇色猩红,俊逸的面孔上神情莫测,根本无法形容,就仿佛一半冰山一半火焰,迅速地转换交汇,他抬眼遥望远处那个唯一可容人来去的险峭小路,仿佛冥冥中感觉到了什么,目光死死盯牢在那里,此刻澹台道齐眸中如同惊涛骇浪一般,缓缓拿起短箫凑在唇边,吹起一曲《迎仙客》,这曲子乃是一般迎接贵宾时所奏,曲调雍容端肃,但此刻明明还是原本的调子,却被澹台道齐吹得幽冷凄寒,万千心事,尽在其中。
  ☆、九十八、 你可曾后悔过
  澹台道齐手执短箫,幽幽吹着一曲《迎仙客》,那曲调冷徊之极,一声又一声仿佛可以穿透人心,只因那是一种苦,苦在了人心底最深也最隐秘的地方,浩瀚如海,齐齐共鸣,那是时光和情感被人无情地匆匆攫走,只剩下无尽的苦涩,此时澹台道齐的脸虽然已经变得苍白,但其中却显现出一丝异样的红晕,这种仿佛鲜血一般的颜色在他的瞳孔中也有,一时间脸、唇、眼,统统都被血红色所蔓延,看上去极是妖异惊心,在场的师映川三人第一次见到澹台道齐那张一直木然的脸上出现了如此复杂之极的变化,面部的肌肉在细微地抽搐着,跳动着,颤抖着,挤出无数令人心悸的表情,在这一刻,所有人类可以表现出来的情绪都在这张面孔上被展示得淋漓尽致。
  一刹那间,澹台道齐恨不得放声大笑,笑自己,笑藏无真,笑尽天下一切可笑之事,有万千酸甜苦辣咸涩的滋味一起翻涌上来,那是一种直接把人的灵魂也一下掏空的茫然与疼痛,令人虚弱不堪,令人无可阻挡,近乎崩溃。
  箫声已经越发凄厉起来,这时澹台道齐脸上已经没有半点木然之色,满满的全是无尽悲凉,此刻这箫音代表了他的心事,也预示着他的心中已经作出了决定,即将要与自己毕生所爱展开一场生死相对的会面,然而他眼下虽然已有决断,却依然止不住心绪沸腾,澹台道齐遥望远处,双目微微闭起,却有两道泪水滚滚而下,沿着脸颊蜿蜒着,不由自主地淌了下去,掉在地上,男子血红的嘴唇翕动着,仍在吹着箫,却用了除自己之外再无他人可以听到的心声在心底喃喃道:“无真啊无真,你我时隔多年,终于又要再一次剑光相见了,从前种种恩爱,你可已经忘记了么?”在这一刻,男人的心声只在自己心中萦绕,无人可以听见,但是那种无法抑制的心情却透过箫声传递了出来,即使是不通音律之人,也能够明明白白地听懂曲中所包含的东西,此时此刻,天地之间仿佛寂静下来,只有一缕箫音在每个人的心底响起。
  突然间,箫声戛然而止,就见澹台道齐一把折断了那支短箫,随手弃在地上,此时他整个人已经气势大变,变得冰冷不可捉摸,断成两截的竹箫刚刚落到地面,就已经骤然崩溃,化作粉末,与此同时,澹台道齐束发的丝带猛地被冲开,一缕缕黑发以一种令人心悸的姿态狂暴四散开来,在空气中飞舞,以澹台道齐为中心,周围的花草全部都在这股疯狂澎湃的气势下下瑟瑟颤抖,低伏下去,一股冷酷冰厉的剑意骤然降临,澹台道齐此刻的气息庞大得令人恐惧,若是普通武者在此,足以在心神震颤中迅速崩溃,男子牙关紧咬,不知不觉间甚至嘴里已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蔓延开来,紧接着,那猩红如血的嘴唇微微张开,突然间猛地拔起一道长啸,毫无保留地从喉咙中冲出,发出一声犹如野兽负伤一般的嘶吼。
  那是近乎声嘶力竭的吼叫,周围的花木顿时就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冲击得支离破碎,花瓣残落如雨,落红成阵,这道由尖锐而渐转狂肆疯暴的啸声仿佛炸雷一般隆隆做响,震得师映川三人在猝不及防之下,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好象被翻转了过来,澹台道齐凄厉嘶啸,那是从心底最深处爆发出来的情感,将一切理智都冲击得粉碎,这时澹台道齐的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眼前只有无数不可抗拒的回忆在起伏跌宕,整个人陷入到了无穷无尽的不堪往事当中,那些明明是甜蜜无比的片段,每一个场景都触动人心,然而越是如此,就越让人感到心脏被记忆的刀子切割得支离破碎,就连神魂都被一刀一刀地切成了碎片,每一刀都牵扯出无限痛苦,天地之间只听见澹台道齐的长啸在回荡,那声音之中全是癫狂之意,很快就渐渐低回下去,好似独自舔伤的野兽,直至近无,最终以一个崩溃般的失神做为结束,但是澹台道齐在转眼间又突然双目一寒,然后一字一句地喝道:“……久违了,藏无真!”
  这是一声突兀的厉喝,声音响彻天地,这短短的一句话却仿佛山岳一般,狠狠地在每一个人的心上碾过,也就是在这时,远方那险峭小路的尽头处出现了一个青袍大袖的身影,玉宇无尘,澹台道齐的瞳孔在这一瞬剧烈收缩,他看着那个飘飘而来的青色身影,视线死死停留在对方身上,他的脸色一阵平静一阵疯狂,眼眸微微亮起,内心深处那个不可触碰的地方陡然间迸发出一股到了极致的动荡,他的眼神像是苍穹之中被撕出的一道漆黑裂缝,又像是中了魇,整张面孔上的肌肉都在无意识地抽搐,然而他的目光却是从头到尾都死死地紧紧地钉在了那个青色的高颀身影上,冷冷凝眸,根本无法也无力□,这时澹台道齐突然间就觉得心头剧痛,有如烈火焚烧,就好象整个人从头到尾被一把刀子全部狠狠地剖开,露出里面鲜血淋漓的血肉,此时此刻,心底却有一句话在缓缓流淌--无真啊无真,你可知道我此刻究竟有多么想要杀了你,这一次,你还能够躲得了么?
  两人四目交投,霎时间仿佛时光倒流,天地转换,这一对久违的情人再次相见,彼此都还是旧时模样,藏无真的眼睛好似深邃无尽的夜空,里面有星河灿烂,然而那眼眸却异常平静,没有半点波澜,那是一种绝对的超然之姿,并非刻意而为,飘渺而漠然,就仿佛世间任何事情任何人于他而言都没有什么意义,这时他与澹台道齐之间还隔着颇远的一段距离,但两人的视线直面相对,已经无视了空间与时间,彼此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一切,至于那究竟是什么,却无从说起。
  藏无真缓缓扬眉看着澹台道齐,脸色疏漠,这份平静是非常自然的,好象他天生就是如此,即便天地崩灭也无法让他有所动容,然而此时此刻,他心中所思所想究竟如何,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就见男子唇角微微翘起,开口道:“……确实久违了。”
  简短,直接,平静,那记忆中无比熟悉的声音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发出,在空气中流散开来,吹入耳中,声音宛若流水泻玉,但凡听到之人,整个身心都会因此精神一振,此时日光灿烂中,两人遥立相对,彼此凝视,在这一刻,从相遇之初到相知相恋,结为情侣,这过往的一切经历都在这个时候重新倒溯回来,在心头默默交织,那些彼此之间充满温情的小事,一句话,一个笑容,一个动作,原本以为有许多都已经忘记了,然而在重逢的这一刻却是忽然又从记忆深处被翻出来,于是直到这个时候才恍然发现,原来两人之间竟是有着这么多的往事,这么多的深刻回忆,连时间都无法将之消磨,不肯忘,不想忘,也不能忘。
  这时澹台道齐的视线忽然就移到了藏无真身后的一抹倩影上,他眼中的复杂感情立刻就好象热汤沃雪一般,瞬间消融不见,澹台道齐脸颊上的肌肉微微一动,语气却出奇地冷冽:“……阴怒莲?”他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女子,那眼中的冰冷虽然稀薄,却代表着隐隐的毁灭之意,似乎如果没有一个解释的话,下一刻他就会出手!澹台道齐冷冷说道:“你来做什么?”
  阴怒莲淡淡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半点起伏,但在这平静之中,又蕴含了丝丝寒意:“……我来看看你是如何死在这里的,或者,给真郎收尸。”就在她话音方落的同时,阴怒莲忽然就笑了起来,那张原本冷艳如冰霜的玉容就这么在这一笑之中好似万莲竞放,冬雪融化,就连此间的湖光花影都似乎因这一笑而变得失色起来,阴怒莲素手纤纤,挽起鬓边一缕散发,风姿倾城,道:“澹台道齐,我承认当年没有赢过你,但是看看后来发生的事情,原来你也从来没有赢过,甚至输得比我还惨。”
  她说罢,深深看了一眼藏无真,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眼之中了,随即飘然而去,没有留在原地,只因为她知道藏无真是不会愿意她留在这里亲眼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些事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解决,而她的骄傲也不允许她等到别人开口要求她走的时候才离开,风中,只留下她淡淡的话语:“……真郎,我在山下等你,你一定要平安下山。”
  这时澹台道齐忽然眼望天际,良久之后,才淡淡地说道:“既然你已经来了,那我自然说到做到,这个小家伙还给你就是。”说着,随手向另一边的师映川一指,登时一道肉眼可见的白色剑气便自他指尖射出,隐入师映川体内,澹台道齐看了师映川一眼,道:“好了,现在你身上的东西我已经替你消去了,现在,你们三个立刻下山。”师映川没有动,却看向藏无真,嘴唇微微一颤,似乎要说什么,藏无真却大袖一拂,平静地说道:“川儿,立刻下山。”
  其实事情到了现在,在场的三个年轻人心里很清楚,既然两位宗师强者已经聚头,那么此时的局面就已经不是他们能够插手的了,季玄婴忽然对着澹台道齐深深一礼,然后便带头离开,师映川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向藏无真行了大礼之后,这才与宝相龙树迈步赶上了前面的季玄婴,三人很快就离开了这一处世外桃源。
  这一方天地之中只剩下了一对昔年的旧情人,此时藏无真目光中的清冷淡然并没有半点改变,反而变得越发分明,但他如今看着自己曾经与之有过无数快乐时光的情人,眼中忽阴忽晴,半晌无言,心中却升起一丝淡淡的迷茫,自己一生都走在修行的路上,一个人选择踏入武道之路,求的便是终有一日可以摆脱世间一切束缚,自在逍遥,然而到如今似乎希望的东西已经有了,但此身却不能摆脱恩怨情仇,很多年前自己还是一个弱者的时候,想要的是超脱,可是到了现在明明已经踏入这世间的颠峰之境,却为什么好象并没有从前想象中的那样欣慰愉快呢,一个人生在这世上,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够得到真正的逍遥?
  “如果当初……”这句话刚刚从心底露出一个开头,藏无真突然就又硬生生地将其捏碎,可是尽管如此,他自己心里却捏不碎这个念头,也更知道刚刚自己内心深处想说的究竟是什么,如果当初自己没有选择挥剑斩情丝,是不是他与澹台道齐两人就能够一直平静而宁和地生活在一起?这个问题如今看起来真的是很可笑,甚至很天真,但‘如果’毕竟也只是‘如果’而已,现实早已给出了一个残酷的答案,或许当初作出另外一个选择的话,一切都会有所不同,然而这些假设已经毫无意义,因为时光永远不会倒流,想到这里,不由得微微迷茫。
  但藏无真毕竟是世间屈指可数的顶级强者,道心之坚少有人及,他依稀暗淡的眼眸骤然重新明亮起来,虽然整个人仍旧是一副绝对的漠然样子,但眉宇之间却难掩那一丝深深的疲惫,他望着澹台道齐与当年并无二致的容颜,仍然是那样的骄傲,那样的俊逸,不知道为什么,藏无真突然之间心中就生出了一缕惭愧之意,但转瞬又再次逝去,面孔恢复了沉静,再无半点情绪流露出来。
  这时澹台道齐的目光有若实质一般,定定摁牢在藏无真的脸上,他眼中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如今时隔多年,他终于再次见到了这个自己最爱也最恨的人,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对方的时候,眼下的藏无真与那时的藏无真仍然一模一样,没有任何改变,但是其他的很多东西却已经变了,不复从前,澹台道齐甚至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藏无真整个人变得更冷漠了,仿佛拒人于千里,根本就没有想要沟通的意思,因此澹台道齐就忽然笑了起来,声音却是有些哑,他再次深深看了藏无真一眼,眸中交错驳杂,情仇两难,然后极缓慢极缓慢地吐出了一口气,似乎是想要把胸中的所有酸甜苦辣统统都尽数吐出来一般。
  随着澹台道齐这口气一吐,他的身体也已经挺得笔直,良久,这一口气才终于吐尽,这时澹台道齐的眼神已经变了,目光已经平静下来,但其中却多了一丝睥睨世间万物的傲然之色,仿佛面前的一切一切无论是生存还是毁灭,都只在他一念之间而已,这是只有建立在无与伦比的强大自信心之上的高傲,此刻澹台道齐这才轻轻一笑,淡淡扯起唇角,傲色尽显,风姿无双,直到这个时候,这个血唇利眸的男人才是真正的澹台道齐,是当年那个仗剑天下,有剑中之圣称号的澹台道齐,也是唯一能令藏无真这样的人垂青的骄傲男子。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澹台道齐心中还是生出无尽的不舍,此刻万般思绪都在胸腔里滚滚如潮:远处的那个人,自己有多么想要他留下来啊!
  澹台道齐眼中的神色在瞬息间千变万化,藏无真曾经与他在一起相处很久,哪里猜不到男子心中在想什么,哪怕不是全部,至少也能模糊知道六七分,一时间藏无真只觉得道心一颤,他想要强行抑制这种心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只是迟疑着,自从他在多年前跨入宗师之境以后,一颗心就已经打磨得风雨不侵,可是啊,可是,这世上却总有一个人还可以影响他的心境,这到底是为什么!思及至此,不经意间藏无真的眼神已经微微有清光波动,但他此刻怎肯让澹台道齐发现自己不够冷漠的样子,因此略一思忖,就决定快刀斩乱麻。
  但就在藏无真准备开口的时候,只见澹台道齐负手而笑,却根本无法再将心中的伤口重新缝合起来,他仿佛感叹般地说道:“太上忘情道……以有情入道,然后忘情出局,最后以灭绝情爱而得道,得情忘情统统都只是手段而已,藏无真啊藏无真,原来对于深爱你之人,你却是最苛刻无情的,而当我真正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正是你离开我的时候,那时已经明白得太晚了,你可知道我是如何用尽了我所有的力量去挽留你,恳求你,无比渴望你回心转意,可是你却只是无动于衷,就好象你眼睁睁地看着我即将落入深渊,却不肯伸出手拉我一把……可惜啊,纵然我澹台道齐有无敌剑法,世间颠峰之力,却也没有办法勘破人与人之间的爱恨纠缠!”
  澹台道齐说着话,脸上却在笑,笑得肆意,他的声音似乎微微有些怪异,如果特别仔细听的话,就会发现原来是他的声音正在颤抖,藏无真感应着男子那种看似恣意却实则悲怆的情绪,心中突然狠狠一沉,这时澹台道齐已经哈哈大笑,他并未收起脸上的笑容,然而双眼之中却是隐隐流动着痛楚之色,这个孤狼一样的男人已经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的身体也颤抖起来,此时心潮澎湃之下,一字一句地质问道:“藏无真,在你心里,你我哪里是什么情侣?也许我最多就算是你的道侣而已,只是为了你的修行,就是这样!也只是这样而已!藏无真你告诉我,除了修行,除了追求你的大道,你心中究竟有没有我澹台道齐这个人?还是说后来我已经成了你的魔障,只要铲除你我之间的联系,你就可以自此天地逍遥?藏无真,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后悔过,有没有哪怕一刻后悔当年你所做的那些事情,后悔统统抹去你我之间多年的恩爱?”
  澹台道齐的话就好象一把世间最锋利的刀子,执意要剖开此刻两人之间所有自欺欺人、口是心非的的掩饰与伪装,也狠狠剜在藏无真的心口上,藏无真看似平静地望着男子,暗中却是感慨难言,不晓得应该说什么才好,正在这时,他却突然看见两行红色的水痕从澹台道齐的眼眶中缓缓流出,沿着白皙的面孔无声地蜿蜒下去,在脸上拖出两道长长的鲜红烙印,然后滚落下去,滴在衣襟上,那种颜色触目惊心,此刻澹台道齐微张的瞳孔已经不知道是由于充血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总之已是变成了红色,而且很快就蔓延到了整个眼睛,只怕男子现在眼前看到的所有景象都变成了血色,就好象泡在了血水里,那流下来的也不是单纯的眼泪,而是血泪,这究竟需要多么恨,或者说多么爱,才会令人如此痛彻心扉!
  藏无真只觉得整颗心仿佛都在冰窟窿里冻过了一般,他突然有些不忍去看澹台道齐,他想要回答对方的问题,但却感到自己的胸膛闷重得开始难以承受,想要大口大口地用力呼吸,这时在心口处突然传来一股再熟悉不过的剧痛,仿佛有千万根无形的钢针在拼命戳刺,藏无真的脸色微微变了,他抬手按住心房位置,全身的力气迅速流失,他的身体缓缓矮了下去,最终颓然跪倒在地。
  这突然发生在眼前的一幕令澹台道齐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直,紧接着他就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看着跪倒在地的藏无真,那个男人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无比,白净的额头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水,脸上的表情虽然因为骄傲的缘故还极力维持着平静,但那痛楚之色却是无法全部掩盖的,每一个看见的人都会感觉到这个男人此刻一定是正沉浸在极度的痛苦当中。
  “哈哈哈……”澹台道齐突然间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弯下了腰,笑得完全失态,再不见有丝毫的风度,一道道血色再次从他的眼中流出,笑得流出泪来,鲜红的颜色使得那张英俊的脸都隐隐现出狰狞之感,澹台道齐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因为太用力的缘故,他同样也不得不跪倒在地,一手捂着肚子,一时间周围四下俱寂,只听见男人疯狂的笑声回荡。
  ☆、九十九、情人剑
  澹台道齐大笑不已,那是一场痛快淋漓的笑,但同时也是野兽受伤之后的呜咽,他在笑藏无真,也在笑自己的苦苦强求,就连嘴里吸入的空气甚至都有了一丝火辣辣的感觉,他一只手捂着自己笑到抽痛不已的腹部,另一只手则抬起来指向远处脸色苍白的藏无真,指尖微微颤抖不已,他的笑声很快就变得支离破碎,再不成音,每一点笑声好象都是在贪婪地吸收着他所有的力气,所有的生命力,空气与声带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嘶喘,仿佛垂暮的老人。
  --爱到恨,恨到绝,究竟要怎样才能让我忘记你,让我能痛痛快快地斩断你我之间的牵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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